中國是一個詩歌的國度,詩歌在漫長的文學發展史中綻放出璀璨的光輝。隨著詩歌題材的開拓與詩歌體裁的完備,到了唐代,詩歌創作呈現高度繁榮的局面。在曹寅主編的《全唐詩》中,可以清楚看出詩歌成熟輝煌的景象,不僅有李、杜、王、孟等各具擅場的偉大詩人,帝王、將相、乃至娼妓歌女、甚至是販夫走卒,也有不少佳作流傳下來。隨著創作環境的發達,談詩論藝成為社會風氣。評論詩歌的著作也就源源不斷產生。
談詩評詩的體裁不拘一格,以詩論詩是其中一種方法。最常見的是四句一首的絕句詩,每首談一個問題,再將多首論詩絕句綴成一組詩。如此一來,既有對個別問題的想法;也表達出完整的藝術見解。文學史上有不少大家熟知的論詩絕句,如元好問、王士禎、袁枚等人的作品。而最早使用這種評論方式的是杜甫。
杜甫作為大唐詩歌的大家,不管五言、七言;不論絕句、律詩、樂府,都有重量級的佳作。杜詩的特色是錘鍊功深、沉鬱凝鍊,「語不驚人死不休」。作為詩歌創作者,杜甫在遣詞、造句、謀篇皆有深刻的親身實踐與體會,所以當他以讀者的角度看待他人的作品時,應有其不同於一般人的心得。所以杜甫的《戲為六絕句》,運用絕句體裁評論詩人及其詩歌創作的藝術形式。以詩論詩,詞簡義精,蘊藉有致,別具一格,或許提供我們了解他的詩歌藝術創作理念。
杜甫的《戲為六絕句》寫于唐肅宗上元二年,時杜甫五十歲,居成都草堂。杜甫這六首「論詩絕句」,前三首針對庾信與初唐四傑提出具體的評論,主要認為評論一位作家的優劣時,不應脫離其歷史條件予以苛責。後三首則揭示論詩的宗旨,這是杜甫針對當時詩壇情況有感而發的。
其一、
庾信文章老更成,凌雲健筆意縱橫。
今人嗤點流傳賦,不覺前賢畏後生。
說明:
庾信,北周文學家,初仕梁時,與徐陵齊名,寫了許多淫靡綺麗的宮體詩賦,為“宮體詩”重要作家,世稱“徐庾體”。後由於國破家亡,羈旅北地,風格為之一新。如《詠懷二十七首》、《哀江南賦》等作品,蒼勁、悲涼,抒發了故國之思。
杜甫在《詠懷古跡》中說:「庾信生平最蕭瑟,暮年詩賦動江關」;在《春日憶李白》中也說:「清新庾開府,俊逸鮑參軍」。而論詩絕句的第一首又指出庾信後期的詩賦更加成熟,健筆凌雲,意境縱橫。「今人嗤點流傳賦,不覺前賢畏後生」意謂指點庾信流傳下來的詩賦而嗤笑的今之文人, 是不了解庾信詩歌成就的人,庾信不見得會擔憂後生可畏,超越他的成就。
其二、
王楊盧駱當時體,輕薄為文哂未休。
爾曹身與名俱滅,不廢江河萬古流。
說明:
王楊盧駱是初唐四傑:王勃、楊炯、盧照鄰、駱賓王。初唐詩文,尚未完全擺脫六朝藻繪餘習,「才力」流於「輕薄」,故曰「王楊盧駱當時體,輕薄文文哂未休」。「輕薄為文」是時人之譏,但杜甫自言「不薄今人愛古人,清詞麗句必為鄰」,「不薄今人愛古人」「不薄」是不敢菲薄,不能否認。「今人愛古人」是指當時文人崇尚漢魏風骨,並以漢魏詩風為優的主張。這樣的主張杜甫也有。雖然初唐四傑的詩文受時代所限,但不應一概予以抹煞。所以杜甫接著說:「爾曹身與名俱滅,不廢江河萬古流」。「爾曹」是指「哂未休」的人,他們的身名早在歷史的洪流中蕩然無存,而初唐四傑確如江河不廢,萬古流芳。
其三、
縱使盧王操翰墨,劣于漢魏近風騷。
龍文虎脊皆君馭,歷塊過都見爾曹。
說明:
杜甫的這六組詩是上下連貫的,這裡的「盧王」是指前一首的初唐四傑,因限於字數,故舉盧王以代表初唐四傑。操,持也;翰墨,筆墨;操翰墨,指文藝寫作。劣于漢魏近風騷,是指四傑的文學成就不及漢魏,因為漢魏時期的詩文作品接近風騷傳統。
「縱使盧王操翰墨,劣于漢魏近風騷」這句話的解釋,歷來極多歧異,郭紹虞的《杜甫戲為六絕句集解》的說法最得杜公原意。他說「此詩本承上一章言。時人之譏哂四子者,每謂其輕薄為文,正以其劣於漢魏之近風騷耳。四子之劣於漢魏之近風騷,……當時文體如是,固非四子之病也。……龍文虎脊,自有其不廢江河者在,固非身與名俱滅之爾曹所能望塵追及矣。」杜甫認為縱使四子未能完全祖述風騷,師法漢魏,但從詩歌的發展演變來看,四子有功於改革宮體詩,建立律詩格律,是不容抹煞的。「龍文」、「虎脊」皆是毛色斑駁的駿馬,這裡用以比喻奇麗的詞采。「龍文虎脊皆君馭」意謂四傑遣詞造句的能力有如善御者駕馭著龍文虎脊般的千里馬,馳騁在文壇上。
「歷塊過都」暗用王褒《聖主得賢臣頌》:「過都越國,蹶如歷塊」,意為歷田野,過城市,長距離的奔馳。「歷塊過都見爾曹」全句則指在歷史的淘選下,四傑與哂未休的時人,孰高孰低,分明可見。
其四、
才力應難跨數公,凡今誰是出群雄?
或看翡翠蘭苕上,未掣鯨魚碧海中。
說明:
這首詩表達了杜甫對當時詩壇的看法,他認為當時還沒有出現才力可以超越陳子昂及四傑的大詩人,「翡翠蘭苕」語出郭璞《遊仙詩》:「翡翠戲蘭苕,容色更相鮮」,在此形容詞采的鮮妍,如翡翠蘭苕一般。「或看翡翠蘭苕上,未掣鯨魚碧海中」意謂著一般作者麗詞雖有可取之處,但未免如翡翠蘭苕,空有形色,流於輕薄柔弱。缺乏如鯨魚碧海般雄健的筆力與壯美的氣魄。
其五、
不薄今人愛古人,清詞麗句必為鄰。
竊攀屈宋宜方駕,恐與齊梁作後塵。
這首詩則說明杜甫論詩的態度與自我創作時師法的對象。「不薄今人愛古人」可以有兩種解釋,一是對於今人崇尚詩經楚辭、漢魏古體予以肯定;一則可以解釋為今人古人的詩賦皆有可觀之處。「清詞麗句必為鄰」是說自己論詩並無古今之分,只要清詞麗句皆有所取。「竊攀屈宋宜方駕,恐與齊梁作後塵」是說明對自己的期許,必須上攀屈原、宋玉,與之並駕齊驅,否則若僅追求詞藻形式之美,就不免落入齊、梁委靡之後塵。
其六、
未及前賢更勿疑,遞相祖述復先誰?
別裁偽體親風雅,轉益多師是汝師。
這首詩說明詩歌的傳承學習,各有時代環境的特色,未及前輩詩人,不須驚惶。杜甫《偶題》詩中也說:「前輩飛騰入,餘波綺麗為。後賢兼舊制,歷代各清規。」在「遞相祖述」的詩歌創作的歷程中,無論誰先誰後,誰高誰低,都有它的歷史定義與成就。重要的是要能「別裁偽體」,「轉益多師」。「別裁偽體」,別是區別;裁是裁去,偽體是指模仿因襲,沒有真實自我的詩作。「轉益多師」是指向前人學習,不應局限於一家一派,務使眼界開闊,以期大成。「別裁偽體」強調創作的純粹,不假外求;「轉益多師」則重在繼承,鎔古鑄今,含英咀華。兩者看似矛盾,實則相輔相成。學習與揚棄、接受與批判、繼承與創作,如何取捨,存乎一心。而杜甫也具體的以他詩歌成就向世人宣告他取捨的結果,傲岸地站立於盛唐詩歌的頂點。
元好問(1190—1257),字裕之,號遺山。太原秀容(今山西忻縣)人。他是北魏鮮卑族拓跋氏的後裔,世代為宦的書香世家使詩人從小受到良好的文化教育。金宣宗興定元年(1217)進士,官至行尚書省左司員外郎。金亡不仕。致力於金代史料的`搜集,編纂了金詩總集《中州集》。元好問的詩文在頗負重望,是金、元兩代詩壇上少有的一顆明星。
元好問在「論詩三十首」下自註「丁丑歲三鄉作」,丁丑為金宣宗興定元年,時元好問二十八歲。元好問的這組論詩絕句反對堆砌雕琢、纖弱柔靡;提倡豪放剛健、天然真淳,他重視詩歌的獨創精神,宣揚恢復建安以來的詩歌優良傳統。他是繼杜甫之後,比較系統的運用絕句形式來表達詩歌理論的重要詩人,對後世影響很大。
一、
漢謠魏什久紛紜,正體無人與細論。
誰是詩中疏鑿手,暫教涇渭各清渾。
二、
曹劉坐嘯虎生風,四海無人角兩雄。
可惜并州劉越石,不教橫槊建安中。
三、
鄴下風流在晉多,壯懷猶見缺壺歌。
風雲若恨張華少,溫李新聲奈爾何!
四、
一語天然萬古新,豪華落盡見真淳。
南窗白日羲皇上,未害淵明是晉人。
五、
縱橫詩筆見高情,何物能澆塊壘平?
老阮不狂誰會得,「出門一笑大江橫」。
六、
心畫心聲總失真,文章寧復見為人。
高情千古<閒居賦>,爭信安仁拜路塵。
七、
慷慨歌謠絕不傳,穹廬一曲本天然。
中州萬古英雄氣,也到陰山敕勒川。
八、
沈宋橫馳翰墨場,風流初不廢齊粱。
論功若準平吳例,合著黃金鑄子昂。
九、
鬥靡誇多費覽觀,陸文猶恨冗於潘。
心聲只要傳心了,布穀瀾翻可是難。
十、
排比鋪章特一途,蕃籬如此亦區區。
少陵自有連城璧,爭奈微之識碔砆。
十一、
眼處心生句自神,暗中摸索總非真。
畫圖臨出秦川景,親到長安有幾人!
十二、
「望帝春心托杜鵑」,佳人錦瑟怨華年。
詩家總愛西崑好,獨恨無人作鄭箋。
十三、
萬古文章有坦途,縱橫誰似玉川盧!
真書不入今人眼,兒輩從教鬼畫符。
十四、
出處殊途聽所安,山林何得賤衣冠?
華歆一擲金隨重,大是渠儂被眼謾。
十五、
筆底銀河落九天,何曾憔悴飯山前!
世間東抹西塗手,枉著書生待魯連。
十六、
切切秋蟲萬古情,燈前山鬼淚縱橫。
鑑湖春好無人賦,岸夾桃花錦浪生。
十七、
切響浮聲發巧深,研摩雖苦果何心?
浪翁水樂無宮徵,自是雲山韶濩音。
十八、
東也窮愁死不休,高天厚地一詩囚。
江山萬古潮陽筆,合在原龍百尺樓。
十九、
萬古幽人在澗阿,百年孤憤竟如何?
無人說與天隨子,春草輸贏較幾多。
二十、
謝客風容映古今,發源誰似柳州深?
朱絃一拂遺音在,卻是當年寂寞心。
二十一、
窘步相仍死不前,唱酬無復見前賢。
縱橫正有凌雲筆,俯仰隨人亦可憐。
二十二、
奇外無奇更出奇,一波才動萬波隨。
只知詩到蘇黃盡,滄海橫流卻是誰?
二十三、
曲學虛荒小說欺,俳諧怒罵豈詩宜?
今人合笑古人拙,除卻雅言都不知。
二十四、
有情芍藥含春淚,無力薔薇臥晚枝。
拈出退之山石句,始知渠是女郎詩。
二十五、
亂後玄都失故基,看花詩在只堪悲。
劉郎也是人間客,枉向春風怨兔葵。
二十六、
金入洪爐不厭頻,經真那計受纖塵。
蘇門果有忠臣在,肯放坡詩百態新!
二十七、
百年才覺古風迴,元祐諸人次第來。
諱學金陵猶有說,竟將何罪廢歐梅?
二十八、
古雅難將子美親,精純全失義山真。
論詩寧拜涪翁下,未作江西社裡人。
二十九、
池塘春草謝家春,萬古千秋五字新。
傳語閉門陳正字,可憐無補費精神。
三十、
撼樹蚍蜉自覺狂,書生技癢愛論量。
老來留得詩千首,卻被何儿較短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