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前分類:作家身影 (14)

瀏覽方式: 標題列表 簡短摘要



人,
真的是「難得糊塗」啊。

huhuiling2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


黨爭的犧牲品──蘇東坡       史式 著     摘自《我是宋朝人》遠流出版

蘇東坡名蘇軾,他和父親蘇洵、弟弟蘇轍合稱為三蘇,在唐宋八大家中就占了三家。他從小聰明絕頂,弱冠即有文名。二十二歲應考時,主考官看了他的卷子〈刑賞忠厚之至論〉,十分驚喜,推薦給皇帝。宋仁宗初讀蘇軾及其弟蘇轍兩人的卷子,「退而喜曰:朕今日為子孫得兩宰相矣」。「神宗尤愛其文,宮中讀之,膳進忘食,稱為天下奇才」。蘇軾如此高才,名聲又如此之大,先後驚動了兩位皇帝,為什麼一生不受重用,而且屢受打擊?這有兩個原因,一是主觀原因,他做人太天真了,太直率了。他年輕的時候,一直處於順境之中,所以說話做事,略無顧忌,想說就說,當做就做,心胸坦蕩,以誠待人。他認為「作文當如行雲流水,初無定質,但行於所當行,止於所不可不止。雖嘻笑怒罵之詞,皆可書而誦之」。他作文是這樣,做人也是這樣,嘻笑怒罵,出乎真情。對人說真話,訴真情,情真意切,毫無保留,完全不知道人情險惡。《東坡事類》一書中說:蘇東坡對什麼人都願意交往,曾經說自己上可以陪玉皇大帝,下可以陪街頭叫化子。他的弟弟蘇轍勸他擇人而交,他說從我看來,天下沒有一個不好的人!請看這是何等樂觀,何等真誠!他在抒懷言志的時候,說自己「有筆頭千字,胸中萬卷,致君堯舜,此事何難」,認為幫助皇帝把國家治好是一件不在話下的事情,既不害怕別人說他吹牛,也不擔心別人對他忌刻。他認為天下無壞人,對人從不設防,因此遇到飛來橫禍的時候,毫無思想準備,束手無策。以後他在逆境中泰然處之,從文學創作中自尋樂趣,寫出許多發自真情、橫絕千古的詩文。他到死都是一個十分天真的人。

還有一個原因是客觀原因,那就是他遇上了北宋這一場變法運動。按照俗人的說法,他的受打擊是自找的。當時雖有新黨舊黨之爭,雙方都並不以他為對象。他如果世故一點,利用兩者之間的矛盾,對雙方討好,那就不僅不會倒楣,還能做到位極人臣,終生富貴,因為他本來就具備這樣的條件。當然,如果他肯這樣做,他就不是蘇東坡了。他當時用全部精力去探討變法的得失。不管新法舊法,凡於國於民不利的他就毫不客氣地指責。新黨上台的時候,他指出某些新法過猶不反,於民不利;舊黨上台的時候,他又反對全廢新法,主張擇善而從。這樣,兩邊的人都對他不滿,他成了耗子鑽風箱兩頭受氣的大傻瓜。他成天所想的,是如何有利於國,有利於民,想到了就要說,如鯁在喉,不吐不快,說了得罪人也在所不惜。他就是沒有想到如何有利於自己,更沒有想到這樣做下去自己早晚會倒楣。他的聰明在於能夠看出變法的種種利弊,如果他沒有這個聰明,看不出問題,就是想說也沒有什麼可說的。他看出來了,說出來了,問題也來了。問題就是公元一O七九年的「烏台詩案」(烏台是御史台的別稱,烏台詩案就是由御史台處理的詩案),也就是新黨中的一些小人在蘇東坡所寫的詩句中雞蛋裡找骨頭,然後策動御史台上表彈劾,說他「攻擊朝政」。

對於在別人的文字中抓辮子、戴帽子、打棍子這一套手法,我們都見識過,並不覺得生疏。原來抓辮子這門技術還是宋代新黨中的小人發明的。

蘇軾有詩「東海若知明主意,應教斥鹵變桑田」,他們就說,這是反對「農田水利法」,譏刺興修水利之難以成功。

蘇軾有詩「豈是聞韶解忘味,而來三月食無鹽」,他們就說,這是譏刺「鹽法」行之太急,過猶不及。

總之,他們把蘇軾的詩揣摩過來,揣摩過去,不在其中找出毛病來,絕不甘休。最後,蘇軾的詩幾乎成了「諷刺新法」、「攻擊朝廷」的大毒草。還有更厲害的一手,是一口咬定蘇東坡〈王復秀才所居雙檜〉一詩中的兩句話「根到九泉無曲處,世間惟有蟄龍知」是在攻擊「當今皇上」。他們上書給神宗說:「陛下飛龍在天,軾以為不知己,而求地下之蟄龍,非不臣而何?」曾經稱讚過蘇軾為「天下奇才」的宋神宗對於這樣的誣陷也不耐煩了,就反駁說:「詩人之詞,安可如此論?彼自吟檜,何預朕事!」足見神宗並不糊塗。他這樣的反駁,實際上已經是對誣陷的一種申斥。誣陷者如果臉皮嫩一點,覺得誣陷不成,反而露了馬腳,也就從此收手,不再興風作浪了。但是小人畢竟是小人,還是一股勁兒進行彈劾,不把蘇軾告倒絕不罷手。神宗耳根不得清淨,於是下令御史台進行查問,看看到底是怎麼回事?

小人們拿了雞毛當令箭,就把蘇軾從湖州太守的任上拘捕進京,鋃鐺入獄,大肆拷問。這個案子極為簡單,不就是蘇軾寫了幾首詩麼,不就是無事找事在幾句詩上做文章麼!審問的結果,無法定罪。

鳥台詩案發生以後,因為主角的名氣太大,朝廷內外都十分關注。除了新黨中的一些小人還在呶呶不休繼續誣陷,一心要把蘇軾往死裡整之外,舊黨人士與新黨中的一些君子都站出來為蘇軾說話了。新黨領袖王安石的弟弟王安禮向神宗說:「自古大度之主,不以言語罪人。」就是已經罷相退居金陵的王安石本人也向神宗上書,希望對蘇軾從寬處理。曹太后聽說此事,要求神宗親自過問。杭州、湖州一帶的老百姓雖然無法上書朝廷,卻家家求神拜佛,在蘇軾入獄期間不停地做道場,祈求上天保佑,讓蘇軾早日脫離災難。在朝野上下一片呼聲中,神宗只好親自處理,淡化此事,以貶官結案,並未判罪。蘇軾被關了一百多天之後,從湖州太守貶為黃州團練副使,成為一個謫臣。

這次烏台詩案對蘇軾的打擊,說起來也並不十分嚴重,只不過是拘留了一百多天,降級降職而已。但是這次冤案卻讓他在人生的道路上來了個急轉彎。他當時不過四十多歲,正在壯年,時時都想說動皇帝,被招進京,大展宏圖,「致君堯舜」,做個治國的能臣。這場牢獄之災,使他大開眼界,使他看穿了小人的險惡,看透了官場的黑暗。他不屑於與那些小人較量,更不願意與他們為伍,於是就萌生了退出官場改行做個文人的想法。這一轉變,就使得現實社會中少了一個救時宰相,天下後世卻多了一個千古不朽的大詩人。

人的性格與他所從事的職業有很大的關係。當「官人」必須世故,否則你就對付不了那些人事糾葛;當詩人必須天真,否則你就寫不出真情實意、激動人心的偉大詩篇。蘇軾是一個從小到老都極為天真的人。他一生所遇到的三位夫人都是他的紅顏知己,能夠先後為他承擔起家庭的重任,長期保護了他的天真,使他能夠安心地創作出雄視百代、光照千秋的詩文來。

蘇軾一世坎坷,貶官之後生活貧困。他在生活困難之時能夠不為家事操心、潛心創作,完全得力於前後三位夫人的支持。可以說,蘇軾流傳千古的名篇巨制,無不包含這三位夫人的心血。

他的第一位夫人王弗是他的四川同鄉,比他小三歲,十六歲出嫁,二十七歲病故,只和他相處了十一年。這位年輕的夫人對觀察人的心理變化很有一套本領,比蘇軾老練,對蘇軾的幫助不小。她在臨終之時對蘇軾諄諄告誡,極有見識,讓蘇軾銘心刻骨,永誌不忘。她的英年早逝,使蘇軾極為悲痛。在她逝世十年之後,有一夜,蘇軾夢見了她,醒來寫下了一首〈江城子〉:

          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千里孤墳,無處話淒涼。縱使相逢應不識,塵滿面,鬢如霜。

      夜來幽夢忽還鄉,小軒窗,正梳妝。相顧無言,惟有淚千行。料得年年斷腸處,明月夜,短松崗。

蘇軾的第二位夫人名叫王閏之,是王弗的堂妹,因為兄弟姊妹很多,按排行稱為二十七娘。她和王弗不是一種類型,王弗是才女型,她卻是賢妻良母型,為人賢淑,善於理家。她和蘇軾相伴的二十五年中,不僅遭到烏台詩案的橫禍,而且經歷了不少顛沛流離的流放生活。在蘇軾處於極為失意的時期,她全力支撐這個貧困的家,使蘇軾得以一心從事創作。蘇軾一生中最偉大的最有生命力的作品,例如前後〈赤壁賦〉、〈念奴嬌.赤壁懷古〉等等,都完成於這一段時期。公元一O八六年,宋神宗死,子哲宗繼位,反對新法的司馬光為相,蘇軾受到重用,調到京師擔任知制誥兼侍讀、翰林學士、禮部尚書等職。這第二位夫人只過了幾年舒心的日子,卻在四十六歲的中年辭世。蘇軾極為傷感。

蘇軾第三位夫人王朝雲,是杭州人。她十二歲到蘇家當侍女,十八歲成為如夫人。她比蘇軾小二十七歲,但很聰明、早熟,很理解蘇軾懷才不遇、憤世嫉俗的心情。後來,蘇軾因反對司馬光盡廢新法又被舊黨中的小人排擠出京出任杭州太守,心中悶悶不樂。有一天,蘇軾袒腹歇涼,露出一個大肚皮,他帶著開玩笑的態度問家裡的人:「你們看我這大肚皮裡裝的是什麼東西?」有人說是滿腹文章,有人說是滿腹經綸,他都認為沒有說準。只有朝雲笑著說:「我看你是一肚皮的不合時宜!」蘇軾捧腹大笑,覺得朝雲才是深深理解自己的知己。

公元一O九四年,蘇軾已經年近花甲,仍被新上台的新黨貶到當時的蠻荒之地──廣東惠州。這時王閏之已經去世,家裡的下人都不敢跟去,只有朝雲堅決追隨他南下,和他同甘共苦,生死相依。只可惜她不服水土,一年多以後,病逝惠州,亡年只有三十四歲。蘇軾無限傷感,在悼亡詩中把她比為散花天女。朝雲逝後,蘇軾又被流放到海南的儋州。等到朝廷下了大赦令,准許流放者回到大陸,他已六十五歲。次年,他在江蘇常州去世。

在蘇軾的一生中有一個最明顯的轉折點,那就是烏台詩案。在此之前,這位被皇帝稱為「天下奇才」的蘇學士曾經滿懷信心,一再向朝廷上書,出謀劃策;希望得到重用,以便使出渾身解數,做下一番驚人的大事業。在此之後,他大徹大悟,知道仕途艱險,立功不易;而且認識到自己過於天真,過於單純,對付不了官場上極其複雜的人事鬥爭。他寧肯不做「官人」,只做詩人,從此只以文學創作為終身事業。這並不是一種消極的想法,而是一種明智的選擇。後來事實證明:那些始終在官場上全力拚搏的人們,也無論是新黨、舊黨,也無論是君子、小人,一個個紛紛落馬;倒是他這位埋頭從事文學創作的謫臣,卻捧出了一篇篇驚天動地的詩文,萬古流傳。他的人生取得了更大的成就。對於蘇軾的一生功業,與其讓後人妄加評論,倒不如讓他「夫子自道」,看他自己是怎麼說的?

在他的晚年,從海南遇赦回到大陸之時,他對自己的一生功業作了一個最簡潔的總結:

            心似已灰之木,

        身如不繫之舟;

        問汝平生功業,

        黃州惠州儋州。

huhuiling2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


藥 魯迅
魯迅
  一
秋天的後半夜,月亮下去了,太陽還沒有出,只剩下一片烏藍的天;除了夜游的東西,什麽都睡著。華老栓忽然坐起身,擦著火柴,點上遍身油膩的燈盞,茶館的兩間屋子裏,便彌滿了青白的光。
“小栓的爹,你就去麽?”是一個老女人的聲音。裏邊的小屋子裏,也發出一陣咳嗽。
“唔。”老栓一面聽,一面應,一面扣上衣服;伸手過去說,“你給我罷。”
華大媽在枕頭底下掏了半天,掏出一包洋錢,交給老栓,老栓接了,抖抖的裝入衣袋,又在外面按了兩下;便點上燈籠,吹熄燈盞,走向裏屋子去了。那屋子裏面,正在悉悉卒卒【“悉卒”音“息蘇”,應有“穴”蓋于上;形容細小的聲音】的響,接著便是一通咳嗽。老栓候他平靜下去,才低低的叫道,“小栓……你不要起來。……店麽?你娘會安排的。”
老栓聽得兒子不再說話,料他安心睡了;便出了門,走到街上。街上黑沈沈的一無所有,只有一條灰白的路,看得分明。燈光照著他的兩脚,一前一後的走。有時也遇到幾隻狗,可是一隻也沒有叫。天氣比屋子裏冷多了;老栓倒覺爽快,仿佛一旦變了少年,得了神通,有給人生命的本領似的,跨步格外高遠。而且路也愈走愈分明,天也愈走愈亮了。
老栓正在專心走路,忽然吃了一驚,遠遠裏看見一條丁字街,明明白白橫著。他便退了幾步,尋到一家關著門的鋪子,蹩進檐下,靠門立住了。好一會,身上覺得有些發冷。
“哼,老頭子。”
“倒高興……。”
老栓又吃一驚,睜眼看時,幾個人從他面前過去了。一個還回頭看他,樣子不甚分明,但很像久餓的人見了食物一般,眼裏閃出一種攫取的光。老栓看看燈籠,已經熄了。按一按衣袋,硬硬的還在。仰起頭兩面一望,只見許多古怪的人,三三兩兩,鬼似的在那裏徘徊;定睛再看,却也看不出什麽別的奇怪。
沒有多久,又見幾個兵,在那邊走動;衣服前後的一個大白圓圈,遠地裏也看得清楚,走過面前的,幷且看出號衣上暗紅的鑲邊。——一陣脚步聲響,一眨眼,已經擁過了一大簇人。那三三兩兩的人,也忽然合作一堆,潮一般向前進;將到丁字街口,便突然立住,簇成一個半圓。
老栓也向那邊看,却只見一堆人的後背;頸項都伸得很長,仿佛許多鴨,被無形的手捏住了的,向上提著。靜了一會,似乎有點聲音,便又動搖起來,轟的一聲,都向後退;一直散到老栓立著的地方,幾乎將他擠倒了。
“喂!一手交錢,一手交貨!”一個渾身黑色的人,站在老栓面前,眼光正像兩把刀,刺得老栓縮小了一半。那人一隻大手,向他攤著;一隻手却撮著一個鮮紅的饅頭,那紅的還是一點一點的往下滴。
老栓慌忙摸出洋錢,抖抖的想交給他,却又不敢去接他的東西。那人便焦急起來,嚷道,“怕什麽?怎的不拿!”老栓還躊躇著;黑的人便搶過燈籠,一把扯下紙罩,裹了饅頭,塞與老栓;一手抓過洋錢,捏一捏,轉身去了。嘴裏哼著說,“這老東西……。”
“這給誰治病的呀?”老栓也似乎聽得有人問他,但他幷不答應;他的精神,現在只在一個包上,仿佛抱著一個十世單傳的嬰兒,別的事情,都已置之度外了。他現在要將這包裏的新的生命,移植到他家裏,收穫許多幸福。太陽也出來了;在他面前,顯出一條大道,直到他家中,後面也照見丁字街頭破匾上“古□亭口”這四個黯淡的金字。
  二
老栓走到家,店面早經收拾乾淨,一排一排的茶桌,滑溜溜的發光。但是沒有客人;只有小栓坐在裏排的桌前吃飯,大粒的汗,從額上滾下,夾襖也帖住了脊心,兩塊肩胛骨高高凸出,印成一個陽文的“八”字。老栓見這樣子,不免皺一皺展開的眉心。他的女人,從竈下急急走出,睜著眼睛,嘴唇有些發抖。
“得了麽?”
“得了。”
兩個人一齊走進竈下,商量了一會;華大媽便出去了,不多時,拿著一片老荷葉回來,攤在桌上。老栓也打開燈籠罩,用荷葉重新包了那紅的饅頭。小栓也吃完飯,他的母親慌忙說:“小栓——你坐著,不要到這裏來。”一面整頓了竈火,老栓便把一個碧綠的包,一個紅紅白白的破燈籠,一同塞在竈裏;一陣紅黑的火焰過去時,店屋裏散滿了一種奇怪的香味。
“好香!你們吃什麽點心呀?”這是駝背五少爺到了。這人每天總在茶館裏過日,來得最早,去得最遲,此時恰恰蹩到臨街的壁角的桌邊,便坐下問話,然而沒有人答應他。“炒米粥麽?”仍然沒有人應。老栓匆匆走出,給他泡上茶。
“小栓進來罷!”華大媽叫小栓進了裏面的屋子,中間放好一條凳,小栓坐了。他的母親端過一碟烏黑的圓東西,輕輕說:
“吃下去罷,——病便好了。”
小栓撮起這黑東西,看了一會,似乎拿著自己的性命一般,心裏說不出的奇怪。十分小心的拗開了,焦皮裏面竄出一道白氣,白氣散了,是兩半個白麵的饅頭。──不多工夫,已經全在肚裏了,却全忘了什麽味;面前只剩下一張空盤。他的旁邊,一面立著他的父親,一面立著他的母親,兩人的眼光,都仿佛要在他身上注進什麽又要取出什麽似的;便禁不住心跳起來,按著胸膛,又是一陣咳嗽。
“睡一會罷,——便好了。”
小栓依他母親的話,咳著睡了。華大媽候他喘氣平靜,才輕輕的給他蓋上了滿幅補釘的夾被。
店裏坐著許多人,老栓也忙了,提著大銅壺,一趟一趟的給客人沖茶;兩個眼眶,都圍著一圈黑綫。
“老栓,你有些不舒服麽?——你生病麽?”一個花白鬍子的人說。
“沒有。”
“沒有?——我想笑嘻嘻的,原也不像……”花白鬍子便取消了自己的話。
“老栓只是忙。要是他的兒子……”駝背五少爺話還未完,突然闖進了一個滿臉橫肉的人,披一件玄色布衫,散著紐扣,用很寬的玄色腰帶,胡亂捆在腰間。剛進門,便對老栓嚷道:
“吃了麽?好了麽?老栓,就是運氣了你!你運氣,要不是我資訊靈……。”
老栓一手提了茶壺,一手恭恭敬敬的垂著;笑嘻嘻的聽。滿座的人,也都恭恭敬敬的聽。華大媽也黑著眼眶,笑嘻嘻的送出茶碗茶葉來,加上一個橄欖,老栓便去沖了水。
“這是包好!這是與衆不同的。你想,趁熱的拿來,趁熱的吃下。”橫肉的人只是嚷。
“真的呢,要沒有康大叔照顧,怎麽會這樣……”華大媽也很感激的謝他。
“包好,包好!這樣的趁熱吃下。這樣的人血饅頭,什麽癆病都包好!”
華大媽聽到“癆病”這兩個字,變了一點臉色,似乎有些不高興;但又立刻堆上笑,搭訕著走開了。這康大叔却沒有覺察,仍然提高了喉嚨只是嚷,嚷得裏面睡著的小栓也合夥咳嗽起來。
“原來你家小栓碰到了這樣的好運氣了。這病自然一定全好;怪不得老栓整天的笑著呢。”花白鬍子一面說,一面走到康大叔面前,低聲下氣的問道,“康大叔——聽說今天結果的一個犯人,便是夏家的孩子,那是誰的孩子?究竟是什麽事?”
“誰的?不就是夏四奶奶的兒子麽?那個小傢夥!”康大叔見衆人都聳起耳朵聽他,便格外高興,橫肉塊塊飽綻,越發大聲說,“這小東西不要命,不要就是了。我可是這一回一點沒有得到好處;連剝下來的衣服,都給管牢的紅眼睛阿義拿去了。——第一要算我們栓叔運氣;第二是夏三爺賞了二十五兩雪白的銀子,獨自落腰包,一文不花。”
小栓慢慢的從小屋子裏走出,兩手按了胸口,不住的咳嗽;走到竈下,盛出一碗冷飯,泡上熱水,坐下便吃。華大媽跟著他走,輕輕的問道,“小栓,你好些麽?——你仍舊只是肚餓?……”
“包好,包好!”康大叔瞥了小栓一眼,仍然回過臉,對衆人說,“夏三爺真是乖角兒,要是他不先告官,連他滿門抄斬。現在怎樣?銀子!——這小東西也真不成東西!關在勞裏,還要勸勞頭造反。”
“阿呀,那還了得。”坐在後排的一個二十多歲的人,很現出氣憤模樣。
“你要曉得紅眼睛阿義是去盤盤底細的,他却和他攀談了。他說:這大清的天下是我們大家的。你想:這是人話麽?紅眼睛原知道他家裏只有一個老娘,可是沒有料到他竟會這麽窮,榨不出一點油水,已經氣破肚皮了。他還要老虎頭上搔癢,便給他兩個嘴巴!”
“義哥是一手好拳棒,這兩下,一定够他受用了。”壁角的駝背忽然高興起來。
“他這賤骨頭打不怕,還要說可憐可憐哩。”
花白鬍子的人說,“打了這種東西,有什麽可憐呢?”
康大叔顯出看他不上的樣子,冷笑著說,“你沒有聽清我的話;看他神氣,是說阿義可憐哩!”
聽著的人的眼光,忽然有些板滯;話也停頓了。小栓已經吃完飯,吃得滿頭流汗,頭上都冒出蒸氣來。
“阿義可憐——瘋話,簡直是發了瘋了。”花白鬍子恍然大悟似的說。
“發了瘋了。”二十多歲的人也恍然大悟的說。
店裏的坐客,便又現出活氣,談笑起來。小栓也趁著熱鬧,拚命咳嗽;康大叔走上前,拍他肩膀說:
包好!小栓——你不要這麽咳。包好!”
“瘋了。”駝背五少爺點著頭說。
西關外靠著城根的地面,本是一塊官地;中間歪歪斜斜一條細路,是貪走便道的人,用鞋底造成的,但却成了自然的界限。路的左邊,都埋著死刑和瘐斃的人,右邊是窮人的叢冢。兩面都已埋到層層叠叠,宛然闊人家裏祝壽時的饅頭。
這一年的清明,分外寒冷;楊柳才吐出半粒米大的新芽。天明未久,華大媽已在右邊的一坐新墳前面,排出四碟菜,一碗飯,哭了一場。化過紙,呆呆的坐在地上;仿佛等候什麽似的,但自己也說不出等候什麽。微風起來,吹動他短髮,確乎比去年白得多了。
小路上又來了一個女人,也是半白頭發,襤褸的衣裙;提一個破舊的朱漆圓籃,外挂一串紙錠,三步一歇的走。忽然見華大媽坐在地上看他,便有些躊躇,慘白的臉上,現出些羞愧的顔色;但終于硬著頭皮,走到左邊的一坐墳前,放下了籃子。
那墳與小栓的墳,一字兒排著,中間只隔一條小路。華大媽看他排好四碟菜,一碗飯,立著哭了一通,化過紙錠;心裏暗暗地想,“這墳裏的也是兒子了。”那老女人徘徊觀望了一回,忽然手脚有些發抖,蹌蹌踉踉退下幾步,瞪著眼只是發怔。
華大媽見這樣子,生怕他傷心到快要發狂了;便忍不住立起身,跨過小路,低聲對他說,“你這位老奶奶不要傷心了,——我們還是回去罷。”
那人點一點頭,眼睛仍然向上瞪著;也低聲吃吃的說道,“你看,——看這是什麽呢?”
華大媽跟了他指頭看去,眼光便到了前面的墳,這墳上草根還沒有全合,露出一塊一塊的黃土,煞是難看。再往上仔細看時,却不覺也吃一驚;——分明有一圈紅白的花,圍著那尖圓的墳頂。
他們的眼睛都已老花多年了,但望這紅白的花,却還能明白看見。花也不很多,圓圓的排成一個圈,不很精神,倒也整齊。華大媽忙看他兒子和別人的墳,却只有不怕冷的幾點青白小花,零星開著;便覺得心裏忽然感到一種不足和空虛,不願意根究。那老女人又走近幾步,細看了一遍,自言自語的說,“這沒有根,不像自己開的。——這地方有誰來呢?孩子不會來玩;——親戚本家早不來了。——這是怎麽一回事呢?”他想了又想,忽又流下淚來,大聲說道:
“瑜兒,他們都冤枉了你,你還是忘不了,傷心不過,今天特意顯點靈,要我知道麽?”他四面一看,只見一隻烏鴉,站在一株沒有葉的樹上,便接著說,“我知道了。——瑜兒,可憐他們坑了你,他們將來總有報應,天都知道;你閉了眼睛就是了。——你如果真在這裏,聽到我的話,——便教這烏鴉飛上你的墳頂,給我看罷。”
微風早經停息了;枯草支支直立,有如銅絲。一絲發抖的聲音,在空氣中愈顫愈細,細到沒有,周圍便都是死一般靜。兩人站在枯草叢裏,仰面看那烏鴉;那烏鴉也在筆直的樹枝間,縮著頭,鐵鑄一般站著。
許多的工夫過去了;上墳的人漸漸增多,幾個老的小的,在土墳間出沒。
華大媽不知怎的,似乎卸下了一挑重擔,便想到要走;一面勸著說,“我們還是回去罷。”
那老女人嘆一口氣,無精打采的收起飯菜;又遲疑了一刻,終于慢慢地走了。嘴裏自言自語的說,“這是怎麽一回事呢?……”
他們走不上二三十步遠,忽聽得背後“啞——”的一聲大叫;兩個人都悚然的回過頭,只見那烏鴉張開兩翅,一挫身,直向著遠處的天空,箭也似的飛去了。
                            一九一九年四月
□注釋
本篇最初發表于一九一九年五月《新青年》第六卷第五號。按:篇中人物夏瑜隱喻清末女革命黨人秋瑾。秋瑾在徐錫麟被害後不久,也于一九○七年七月十五日遭清政府殺害,就義的地點在紹興軒亭口。軒亭口是紹興城內的大街,街旁有一牌樓,匾上題有“古軒亭口”四字。  洋錢:指銀元。銀元最初是從外國流入我國的,所以俗稱洋錢;我國自清代後期開始自鑄銀元,但民間仍沿用這個舊稱。 號衣:指清朝士兵的軍衣,前後胸都綴有一塊圓形白布,上有“兵”或“勇”字樣。⑷鮮紅的饅頭:即蘸有人血的饅頭。舊時迷信,以爲人血可以醫治肺癆,劊子手便借此騙取錢財。⑸化過紙:紙指紙錢,一種迷信用品,舊俗認爲把它火化後可供死者在“陰間”使用。下文說的紙錠,是用紙或錫箔折成的元寶。

2.孔乙己   魯迅

魯鎮的酒店的格局,是和別處不同的:都是當街一個曲尺形的大櫃檯,櫃裏面預備著熱水,可以隨時溫酒。做工的人,傍午傍晚散了工,每每花四文銅錢,買一碗酒,──這是二十多年前的事,現在每碗要漲到十文,──靠櫃外站著,熱熱的喝了休息;倘肯多花一文,便可以買一碟鹽煮筍,或者茴香豆,做下酒物了,如果出到十幾文,那就能買一樣葷菜,但這些顧客,多是短衣幫,大抵沒有這樣闊綽。只有穿長衫的,才踱進店面隔壁的房子裏,要酒要菜,慢慢地坐喝。

我從十二歲起,便在鎮口的咸亨酒店裹當伙計,掌櫃說,樣子太傻,怕侍候不了長衫主顧,就在外面做點事罷。外面的短衣主顧,雖然容易說話,但嘮嘮叨叨纏夾不清的也很不少。他們往往要親眼看著黃酒從曇子裏舀出,看過壺子底裏有水沒有,又親看將壺子放在熱水裏,然後放心:在這嚴重監督之下,羼水也很為難。所以過了幾天,掌櫃又說我幹不了這事。幸虧薦頭的情面大,辭退不得,便改為專管溫酒的一種無聊職務了。

我從此便整天的站在櫃檯裏,專管我的職務。雖然沒有什麼失職,但總覺有些單調,有些無聊。掌櫃是一副凶臉孔,主顧也沒有好聲氣,教人活潑不得;只有孔乙己到店,才可以笑幾聲,所以至今還記得。

孔乙己是站著喝酒而穿長衫的唯一的人。他身材很高大;青白臉色,皺紋間時常夾些傷痕;一部亂蓬蓬的花白的鬍子。穿的雖然是長衫,可是又髒又破,似乎十多年沒有補,也沒有洗。他對人說話,總是滿口之乎者也,教人半懂不懂的。因為他姓孔,別人便從描紅紙上的「上大人孔乙己」,這半懂不懂的話裏,替他取下一個綽號,叫作孔乙己。孔乙己一到店,所有喝酒的人便都看著他笑,有的叫道:「孔乙己,你臉上又添上新傷疤了!」他不回答,對櫃裹說:「溫兩碗酒,要一碟茴香豆。」便排出九文大錢。他們又故意的高聲嚷道:「你一定又偷了人家的東西了!」孔乙己睜大眼晴說:「你怎麼這樣憑空污人清白......」「什麼清白?我前天親眼見你偷了何家的書,吊著打。」孔乙己便漲紅了臉,額上的青筋條條綻出,爭辯道:「竊書不能算偷......竊書!......讀書人的事,能算偷麼?」接連便是難懂的話,什麼「君子固窮」,什麼「者乎」之類,引得眾人都哄笑起來:店內外充滿了快活的空氣。

聽人家背地裏談論,孔乙己原來也讀過書,但終於沒有進學,又不會營生;於是愈過愈窮,弄到將要討飯了。幸而寫得一筆好字,便替人家鈔鈔書,換一碗飯吃。可惜他有一樣壞脾氣,便是好喝懶做。坐不到幾天,便連人和書籍紙張筆硯,一齊失蹤。如是幾次,叫他鈔書的人也沒有了。孔乙己沒有法,便免不了偶然做些偷竊的事。但他在我們店裏,品行卻比別人都好,就是從不拖欠;雖然間或沒有現錢,暫時記在粉板上,但不出一月,定然還清,從粉板上拭去了孔乙己的名字。

孔乙己喝過半碗酒,漲紅的臉色漸漸復了原,旁人便又問道:「孔乙己,你當真認識字麼﹖」孔乙己看著問他的人,顯出不屑置辯的神氣。他們便接著說道「你怎的連半個秀才也撈不到呢﹖」孔乙己立刻顯出頹唐不安模樣,臉上籠上了一層灰色,嘴裏說些話;這回可是全是之乎者也之類,一些不懂了。在這時候,眾人也都哄笑起來:店內外充滿了快活的空氣。

在這些時候,我可以附和著笑,掌櫃是決不責備的。而且掌櫃見了孔乙己,也每每這樣問他,引人發笑。孔乙己自己知道不能和他們談天,便只好向孩子說話。有一回對我說道:「你讀過書麼?」我略略點一點頭。他說:「讀過書,......我便考你一考。茴香豆的茴字,怎樣寫的?」我想,討飯一樣的人,也配考我麼﹖便回過臉去,不再理會。孔乙己等了許久,很懇切的說道:「不能寫罷?......我教給你,記著!這些字應該記著。將來做掌櫃的時候,寫賬要用。」我暗想我和掌櫃的等級還很遠呢,而且我們掌櫃也從不將茴香豆上賬;又好笑,又不耐煩,懶懶的答他道:「誰要你教,不是草頭底下一個來回的回字麼?」孔乙己顯出極高興的樣子,將兩個指頭的長指甲敲著櫃檯,點頭說:「對呀對呀!......回字有四樣寫法,你知道麼?」我愈不耐煩了,努著嘴走遠。孔乙己剛用指甲蘸了酒,想在櫃上寫字,見我毫不熱心,便又歎一口氣,顯出極惋惜的樣子。

有幾回,鄰舍孩子聽得笑聲,也趕熱鬧,圍住了孔乙己。他便給他們茴香豆吃,一人一顆。孩子吃完豆,仍然不散,眼睛都望著碟子。孔乙己著了慌,伸開五指將碟子罩住,彎腰下去說道:「不多了,我已經不多了。」直起身又看一看豆,自己搖頭說:「不多不多!多乎哉?不多也。」於是這一群孩子都在笑聲裏走散了。

孔乙已是這樣的使人快活,可是沒有他,別人也便這麼過。

有一天,大約是中秋前的兩三天,掌櫃正在慢慢的結賬,取下粉板,忽然說:「孔乙己長久沒有來了。還欠十九個錢呢!」我才也覺得他的確長久沒有來了。一個喝酒的人說道:「他怎麼會來?......他打折了腿了。」掌櫃說:「哦!」「他總仍舊是偷。這一回,是自己發昏,竟偷到丁舉人家裏去了。他家的東西,偷得的麼?」「後來怎麼樣?」「怎麼樣?先寫服辯,後來是打,打了大半夜,再打折了腿。」「後來呢?」「後來打折了腿了。」「打折了怎樣呢?」「怎樣?......誰曉得?許是死了。」掌櫃也不再問,仍然慢慢的算他的賬。

中秋過後,秋風是一天涼比一天,看看將近初冬;我整天的靠著火,也須穿上棉襖了。一天的下半天,沒有一個顧客,我正合了眼坐著。忽然間聽得一個聲音:「溫一碗酒。」這聲音雖然極低,卻很耳熟。看時又全沒有人。站起來向外一望,那孔乙己便在櫃檯下對了門檻坐著。他臉上黑而且瘦,已經不成樣子;穿一件破夾襖,盤著兩腿,下面墊一個蒲包,用草繩在肩上掛住;見了我,又說道:「溫一碗酒。」掌櫃也伸出頭去,一面說:「孔乙己麼?你還欠十九個錢呢!孔乙己很頹唐的仰面答道:「這......下回還清罷。這一回是現錢,酒要好。」掌櫃仍然同平常一樣,笑著對他說:「孔乙己,你又偷了東西了!」但他這回卻不十分分辯,單說了一句「不要取笑!」「取笑?要是不偷,怎麼會打斷腿?」孔乙己低聲說道:「跌斷,跌,跌......」他的眼色,很像懇求掌櫃,不要再提。此時已經聚集了幾個人,便和掌櫃都笑了。我溫了酒,端出去,放在門檻上。他從破衣袋裏摸出四文大錢,放在我手裏,見他滿手是泥,原來他便用這手走來的。不一會,他喝完酒,便又在旁人的說笑聲中,坐著用這手慢慢走去了。

自此以後,又長久沒有看見孔乙己。到了年關,掌櫃取下粉板說:「孔乙己還欠十九個錢呢!」到第二年的端午,又說「孔乙己還欠十九個錢呢!」到中秋可是沒有說,再到年關也沒有看見他。

我到現在終於沒有見──大約孔乙己的確死了。

祝福 魯迅

  舊歷的年底畢竟最像年底,村鎮上不必說,就在天空中也顯出將到新年的氣象來。灰白色的沈重的晚雲中間時時發出閃光,接著一聲鈍響,是送灶的爆竹;近處燃放的可就更強烈了,震耳的大音還沒有息,空氣裡已經散滿了幽微的火藥香。我是正在這一夜回到我的故鄉魯鎮的。雖說故鄉,然而已沒有家,所以只得暫寓在魯四老爺的宅子裡。他是我的本家,比我長一輩,應該稱之曰『四叔』,是一個講理學的老監生。他比先前並沒有什麼大改變,單是老了些,但也還末留胡子,一見面是寒暄,寒暄之後說我『胖了』,說我『胖了』之後即大罵其新黨。但我知道,這並非借題在罵我:因為他所罵的還是康有為。但是,談話是總不投機的了,於是不多久,我便一個人剩在書房裡。

  第二天我起得很遲,午飯之後,出去看了幾個本家和朋友;第三天也照樣。他們也都沒有什麼大改變,單是老了些;家中卻一律忙,都在准備著『祝福』。這是魯鎮年終的大典,致敬盡禮,迎接福神,拜求來年一年中的好運氣的。殺雞,宰鵝,買豬肉,用心細細的洗,女人的臂膊都在水裡浸得通紅,有的還帶著絞絲銀鐲子。煮熟之後,橫七豎八的插些筷子在這類東西上,可就稱為『福禮』了,五更天陳列起來,並且點上香燭,恭請福神們來享用,拜的卻只限於男人,拜完自然仍然是放爆竹。年年如此,家家如此,——只要買得起福禮和爆竹之類的——今年自然也如此。天色愈陰暗了,下午竟下起雪來,雪花大的有梅花那麼大,滿天飛舞,夾著煙靄和忙碌的氣色,將魯鎮亂成一團糟。我回到四叔的書房裡時,瓦楞上已經雪白,房裡也映得較光明,極分明的顯出壁上掛著的朱拓的大『壽』字,陳摶老祖寫的,一邊的對聯已經脫落,松松的卷了放在長桌上,一邊的還在,道是『事理通達心氣和平』。我又無聊賴的到窗下的案頭去一翻,只見一堆似乎未必完全的《康熙字典》,一部《近思錄集注》和一部《四書襯》。無論如何、我明天決計要走了。

  況且,一直到昨天遇見祥林嫂的事,也就使我不能安住。那是下午,我到鎮的東頭訪過一個朋友,走出來,就在河邊遇見她;而且見她瞪著的眼睛的視線,就知道明明是向我走來的。我這回在魯鎮所見的人們中,改變之大,可以說無過於她的了:五年前的花白的頭發,即今已經全白,會不像四十上下的人;臉上瘦削丕堪,黃中帶黑,而且消盡了先前悲哀的神色,仿佛是木刻似的;只有那眼珠間或一輪,還可以表示她是一個活物。她一手提著竹籃。內中一個破碗,空的;一手技著一支比她更長的竹竿,下端開了裂:她分明已經純乎是一個乞丐了。

  我就站住,豫備她來討錢。

  『你回來了?』她先這樣問。

  『是的。』

  『這正好。你是識字的,又是出門人,見識得多。我正要問你一件事——』她那沒有精采的眼睛忽然發光了。

  我萬料不到她卻說出這樣的話來,詫異的站著。

  『就是——』她走近兩步,放低了聲音,極秘密似的切切的說,『一個人死了之後,究竟有沒有魂靈的?』

  我很悚然,一見她的眼釘著我的,背上也就遭了芒刺一般,比在學校裡遇到不及豫防的臨時考,教師又偏是站在身旁的時候,惶急得多了。對於魂靈的有無,我自己是向來毫不介意的;但在此刻,怎樣回答她好呢?我在極短期的躊躇中,想,這裡的人照例相信鬼,『然而她,卻疑惑了,——或者不如說希望:希望其有,又希望其無……,人何必增添末路的人的苦惱,一為她起見,不如說有罷。

  『也許有罷,——我想。』我於是吞吞吐虹的說。

  『那麼,也就有地獄了?』

  『啊!地獄?』我很吃驚,只得支吾者,『地獄?——論理,就該也有。——然而也未必,……誰來管這等事……。』

  『那麼,死掉的一家的人,都能見面的?』

  『唉唉,見面不見面呢?……』這時我已知道自己也還是完全一個愚人,什麼躊躇,什麼計畫,都擋不住三句問,我即刻膽怯起來了,便想全翻過先前的話來,『那是,……實在,我說不清……。其實,究竟有沒有魂靈,我也說不清。』

  我乘她不再緊接的問,邁開步便走,勿勿的逃回四叔的家中,心裡很覺得不安逸。自己想,我這答話怕於她有些危險。她大約因為在別人的祝福時候,感到自身的寂寞了,然而會不會含有別的什麼意思的呢?——或者是有了什麼豫感了?倘有別的意思,又因此發生別的事,則我的答活委實該負若乾的責任……。但隨後也就自笑,覺得偶爾的事,本沒有什麼深意義,而我偏要細細推敲,正無怪教育家要說是生著神經病;而況明明說過『說不清』,已經推翻了答話的全局,即使發生什麼事,於我也毫無關系了。

  『說不清』是一句極有用的話。不更事的勇敢的少年,往往敢於給人解決疑問,選定醫生,萬一結果不佳,大抵反成了怨府,然而一用這說不清來作結束,便事事逍遙自在了。我在這時,更感到這一句話的必要,即使和討飯的女人說話,也是萬不可省的。

  但是我總覺得不安,過了一夜,也仍然時時記憶起來,仿佛懷著什麼不祥的豫感,在陰沈的雪天裡,在無聊的書房裡,這不安愈加強烈了。不如走罷,明天進城去。福興樓的請墩魚翅,一元一大盤,價廉物美,現在不知增價了否?往日同游的朋友,雖然已經雲散,然而魚翅是不可不吃的,即使只有我一個……。無論如何,我明天決計要走了。

  我因為常見些但願不如所料,以為未畢竟如所料的事,卻每每恰如所料的起來,所以很恐怕這事也一律。果然,特別的情形開始了。傍晚,我竟聽到有些人聚在內室裡談話,仿佛議論什麼事似的,但不一會,說話聲也就止了,只有四叔且走而且高聲的說:

  『不早不遲,偏偏要在這時候——這就可見是一個謬種!』

  我先是詫異,接著是很不安,似乎這話於我有關系。試望門外,誰也沒有。好容易待到晚飯前他們的短工來衝茶,我纔得了打聽消息的機會。

  『剛纔,四老爺和誰生氣呢?』我問。

  『還不是和樣林嫂?』那短工簡捷的說。

  『祥林嫂?怎麼了?』我又趕緊的問。

  『老了。』

  『死了?』我的心突然緊縮,幾乎跳起來,臉上大約也變了色,但他始終沒有抬頭,所以全不覺。我也就鎮定了自己,接著問:

  『什麼時候死的?』

  『什麼時候?——昨天夜裡,或者就是今天罷。——我說不清。』

  『怎麼死的?』

  『怎麼死的?——還不是窮死的?』他淡然的回答,仍然沒有抬頭向我看,出去了。

  然而我的驚惶卻不過暫時的事,隨著就覺得要來的事,已經過去,並不必仰仗我自己的『說不清』和他之所謂『窮死的』的寬慰,心地已經漸漸輕松;不過偶然之間,還似乎有些負疚。晚飯擺出來了,四叔儼然的陪著。我也還想打聽些關於祥林嫂的消息,但知道他雖然讀過『鬼神者二氣之良能也』,而忌諱仍然極多,當臨近祝福時候,是萬不可提起死亡疾病之類的話的,倘不得已,就該用一種替代的隱語,可惜我又不知道,因此屢次想問,而終於中止了。我從他儼然的臉色上,又忽而疑他正以為我不早不遲,偏要在這時候來打攪他,也是一個謬種,便立刻告訴他明天要離開魯鎮,進城去,趁早放寬了他的心。他也不很留。這佯悶悶的吃完了一餐飯。

  冬季日短,又是雪天,夜色早已籠罩了全市鎮。人們都在燈下匆忙,但窗外很寂靜。雪花落在積得厚厚的雪褥上面,聽去似乎瑟瑟有聲,使人更加感得沈寂。我獨坐在發出黃光的萊油燈下,想,這百無聊賴的祥林嫂,被人們棄在塵芥堆中的,看得厭倦了的陳舊的玩物,先前還將形骸露在塵芥裡,從活得有趣的人們看來,恐怕要怪訝她何以還要存在,現在總算被無常打掃得於乾淨淨了。魂靈的有無,我不知道;然而在現世,則無聊生者不生,即使厭見者不見,為人為己,也還都不錯。我靜聽著窗外似乎瑟瑟作響的雪花聲,一面想,反而漸漸的舒暢起來。

  然而先前所見所聞的她的半生事跡的斷片,至此也聯成一片了。

  她不是魯鎮人。有一年的冬初,四叔家裡要換女工,做中人的衛老婆子帶她進來了,頭上紮著白頭繩,烏裙,藍夾襖,月白背心,年紀大約二十六七,臉色青黃,但兩頰卻還是紅的。衛老婆子叫她祥林嫂,說是自己母家的鄰捨,死了當家人,所以出來做工了。四叔皺了皺眉,四嬸已經知道了他的意思,是在討厭她是一個寡婦。但是她模樣還周正,手腳都壯大,又只是順著限,不開一句口,很像一個安分耐勞的人,便不管四叔的皺眉,將她留下了。試工期內,她整天的做,似乎閑著就無聊,又有力,簡直抵得過一個男子,所以第三天就定局,每月工錢五百文。

  大家都叫她祥林嫂;沒問她姓什麼,但中人是衛家山人,既說是鄰居,那大概也就姓衛了。她不很愛說話,別人問了纔回答,答的也不多。直到十幾天之後,這纔陸續的知道她家裡還有嚴厲的婆婆,一個小叔子,十多歲,能打柴了;她是春天沒了丈夫的;他本來也打柴為生,比她小十歲:大家所知道的就只是這一點。

  日子很快的過去了,她的做工卻毫沒有懈,食物不論,力氣是不惜的。人們都說魯四老爺家裡僱著了女工,實在比勤快的男人還勤快。到年底,掃塵,洗地,殺雞,宰鵝,徹夜的煮福禮,全是一人擔當,竟沒有添短工。然而她反滿足,口角邊漸漸的有了笑影,臉上也白胖了。

  新年纔過,她從河邊掏米回來時,忽而失了色,說剛纔遠遠地看見幾個男人在對岸徘徊,很像夫家的堂伯,恐怕是正在尋她而來的。四嬸很驚疑,打聽底細,她又不說。四叔一知道,就皺一皺眉,道:

  『這不好。恐怕她是逃出來的。』

  她誠然是逃出來的,不多久,這推想就證實了。

  此後大約十幾天,大家正已漸漸忘卻了先前的事,衛老婆子忽而帶了一個三十多歲的女人進來了,說那是詳林嫂的婆婆。那女人雖是山裡人模樣,然而應酬很從容,說話也能乾,寒暄之後,就賠罪,說她特來叫她的兒媳回家去,因為開春事務忙,而家中只有老的和小的,人手不夠了。

  『既是她的婆婆要她回去,那有什麼話可說呢。』四叔說。

  於是算清了工錢,一共一千七百五十文,她全存在主人家,一文也還沒有用,便都交給她的婆婆。那女人又取了衣服,道過謝,出去了。其時已經是正午。

  『阿呀,米呢?祥林嫂不是去淘米的麼?……』好一會,四嬸這纔驚叫起來。她大約有些餓,記得午飯了。

  於是大家分頭尋淘籮。她先到廚下,次到堂前,後到臥房,全不見掏籮的影子。四叔踱出門外,也不見,一直到河邊,纔見平平正正的放在岸上,旁邊還有一株菜。

  看見的人報告說,河裡面上午就泊了一只白篷船,篷是全蓋起來的,不知道什麼人在裡面,但事前也沒有人去理會他。待到祥林嫂出來掏米,剛剛要跪下去,那船裡便突然跳出兩個男人來,像是山裡人,一個抱住她,一個幫著,拖進船去了。樣林嫂還哭喊了幾聲,此後便再沒有什麼聲息,大約給用什麼堵住了罷。接著就走上兩個女人來,一個不認識,一個就是衛婆於。窺探艙裡,不很分明,她像是捆了躺在船板上。

  『可惡!然而……。』四叔說。

  這一天是四嬸自己煮中飯;他們的兒子阿牛燒火。

  午飯之後,衛老婆子又來了。

  『可惡!』四叔說。

  『你是什麼意思?虧你還會再來見我們。』四嬸洗著碗,一見面就憤憤的說,『你自己薦她來,又合伙劫她去,鬧得沸反盈天的,大家看了成個什麼樣子?你拿我們家裡開玩笑麼?』

  『阿呀阿呀,我真上當。我這回,就是為此特地來說說清楚的。她來求我薦地方,我那裡料得到是瞞著她的婆婆的呢。對不起,四老爺,四太太。總是我老發昏不小心,對不起主顧。幸而府上是向來寬洪大量,不肯和小人計較的。這回我一定薦一個好的來折罪……。』

  『然而……。』四叔說。

  於是祥林嫂事件便告終結,不久也就忘卻了。

  只有四嫂,因為後來僱用的女工,大抵非懶即饞,或者饞而且懶,左右不如意,所以也還提起祥林嫂。每當這些時候,她往往自言自語的說,『她現在不知道怎麼佯了?』意思是希望她再來。但到第二年的新正,她也就絕了望。

  新正將盡,衛老婆子來拜年了,已經喝得醉醺醺的,自說因為回了一趟衛家山的娘家,住下幾天,所以來得遲了。她們問答之間,自然就談到祥林嫂。

  『她麼?』衛若婆子高興的說,『現在是交了好運了。她婆婆來抓她回去的時候,是早已許給了賀家坳的貿老六的,所以回家之後不幾天,也就裝在花轎裡抬去了。』

  『阿呀,這樣的婆婆!……』四嬸驚奇的說。

  『阿呀,我的太太!你真是大戶人家的太太的話。我們山裡人,小戶人家,這算得什麼?她有小叔子,也得娶老婆。不嫁了她,那有這一注錢來做聘禮?他的婆婆倒是精明強乾的女人呵,很有打算,所以就將地嫁到裡山去。倘許給本村人,財禮就不多;惟獨肯嫁進深山野坳裡去的女人少,所以她就到手了八十千。現在第二個兒子的媳婦也娶進了,財禮花了五十,除去辦喜事的費用,還剩十多千。嚇,你看,這多麼好打算?……』

  『祥林嫂竟肯依?……』

  『這有什麼依不依。——鬧是誰也總要鬧一鬧的,只要用繩子一捆,塞在花轎裡,抬到男家,捺上花冠,拜堂,關上房門,就完事了。可是詳林嫂真出格,聽說那時實在鬧得利害,大家還都說大約因為在念書人家做過事,所以與眾不同呢。太太,我們見得多了:回頭人出嫁,哭喊的也有,說要尋死覓活的也有,抬到男家鬧得拜不成天地的也有,連花燭都砸了的也有。樣林嫂可是異乎尋常,他們說她一路只是嚎,罵,抬到賀家坳,喉嚨已經全啞了。拉出轎來,兩個男人和她的小叔子使勁的捺住她也還拜不成夭地。他們一不小心,一松手,阿呀,阿彌陀佛,她就一頭撞在香案角上,頭上碰了一個大窟窿,鮮血直流,用了兩把香灰,包上兩塊紅布還止不住血呢。直到七手八腳的將她和男人反關在新房裡,還是罵,阿呀呀,這真是……。』她搖一搖頭,順下眼睛,不說了。

  『後來怎麼樣呢?』四婢還問。

  『聽說第二天也沒有起來。』她抬起眼來說。

  『後來呢?』

  『後來?——起來了。她到年底就生了一個孩子,男的,新年就兩歲了。我在娘家這幾天,就有人到賀家坳去,回來說看見他們娘兒倆,母親也胖,兒子也胖;上頭又沒有婆婆,男人所有的是力氣,會做活;房子是自家的。——唉唉,她真是交了好運了。』

  從此之後,四嬸也就不再提起祥林嫂。

  但有一年的秋季,大約是得到祥林嫂好運的消息之後的又過了兩個新年,她竟又站在四叔家的堂前了。桌上放著一個荸薺式的圓籃,檐下一個小鋪蓋。她仍然頭上紮著白頭繩,烏裙,藍夾祆,月白背心,臉色青黃,只是兩頰上已經消失了血色,順著眼,眼角上帶些淚痕,眼光也沒有先前那樣精神了。而且仍然是衛老婆子領著,顯出慈悲模樣,絮絮的對四嬸說:

  『……這實在是叫作「天有不測風雲」,她的男人是堅實人,誰知道年紀青青,就會斷送在傷寒上?本來已經好了的,吃了一碗冷飯,復發了。幸虧有兒子;她又能做,打柴摘茶養蠶都來得,本來還可以守著,誰知道那孩子又會給狼銜去的呢?春天快完了,村上倒反來了狼,誰料到?現在她只剩了一個光身了。大伯來收屋,又趕她。她真是走投無路了,只好來求老主人。好在她現在已經再沒有什麼牽掛,太太家裡又淒巧要換人,所以我就領她來。——我想,熟門熟路,比生手實在好得多……。』

  『我真傻,真的,』祥林嫂抬起她沒有神采的眼睛來,接著說。『我單知道下雪的時候野獸在山坳裡沒有食吃,會到村裡來;我不知道春天也會有。我一清早起來就開了門,拿小籃盛了一籃豆,叫我們的阿毛坐在門檻上剝豆去。他是很聽話的,我的話句句聽;他出去了。我就在屋後劈柴,掏米,米下了鍋,要蒸豆。我叫阿毛,沒有應,出去口看,只見豆撒得一地,沒有我們的阿毛了。他是不到別家去玩的;各處去一問,果然沒有。我急了,央人出去尋。直到下半天,尋來尋去尋到山坳裡,看見刺柴上桂著一只他的小鞋。大家都說,糟了,怕是遭了狼了。再進去;他果然躺在草窠裡,肚裡的五髒已經都給吃空了,手上還緊緊的捏著那只小籃呢。……』她接著但是嗚咽,說不出成句的話來。

  四嬸起刻還躊躊,待到聽完她自己的話,眼圈就有些紅了。她想了一想,便教拿圓籃和鋪蓋到下房去。衛老婆子仿佛卸了一肩重相似的噓一口氣,祥林嫂比初來時候神氣舒暢些,不待指引,自己馴熟的安放了鋪蓋。她從此又在魯鎮做女工了。

  大家仍然叫她祥林嫂。

  然而這一回,她的境遇卻改變得非常大。上工之後的兩三天,主人們就覺得她手腳已沒有先前一樣靈活,記性也壞得多,死屍似的臉上又整日沒有笑影,四嬸的口氣上,已頗有些不滿了。當她初到的時候,四叔雖然照例皺過眉,但鑒於向來僱用女工之難,也就並不大反對,只是暗暗地告誡四姑說,這種人雖然似乎很可憐,但是敗壞風俗的,用她幫忙還可以,祭祀時候可用不著她沾手,一切飯萊,只好自已做,否則,不乾不淨,祖宗是不吃的。

四叔家裡最重大的事件是祭祀,祥林嫂先前最忙的時候也就是祭祀,這回她卻清閑了。桌子放在堂中央,系上桌幃,她還記得照舊的去分配酒杯和筷子。

  『祥林嫂,你放著罷!我來擺。』四嬸慌忙的說。

  她訕訕的縮了手,又去取燭臺。

  『祥林嫂,你放著罷!我來拿。』四嬸又慌忙的說。

  她轉了幾個圓圈,終於沒有事情做,只得疑惑的走開。她在這一天可做的事是不過坐在灶下燒火。

  鎮上的人們也仍然叫她祥林嫂,但音調和先前很不同;也還和她講話,但笑容卻冷冷的了。她全不理會那些事,只是直著眼睛,和大家講她自己日夜不忘的故事:

  『我真傻,真的,』她說,『我單知道雪天是野獸在深山裡沒有食吃,會到村裡來;我不知道春天也會有。我一大早起來就開了門,拿小籃盛了一籃豆,叫我們的阿毛坐在門檻上剝豆去。他是很聽話的孩子,我的話句句聽;他就出去了。我就在屋後劈柴,淘米,米下了鍋,打算蒸豆。我叫,「阿毛!」沒有應。出去一看,只見豆撒得滿地,沒有我們的阿毛了。各處去一向,都沒有。我急了,央人去尋去。直到下半天,幾個人尋到山坳裡,看見刺柴上掛著一只他的小鞋。大家都說,完了,怕是遭了狼了;再進去;果然,他躺在草窠裡,肚裡的五髒已經都給吃空了,可憐他手裡還緊緊的捏著那只小籃呢。……』她於是淌下眼淚來,聲音也嗚咽了。

  這故事倒頗有效,男人聽到這裡,往往斂起笑容,沒趣的走了開去;女人們卻不獨寬恕了她似的,臉上立刻改換了鄙薄的神氣,還要陪出許多眼淚來。有些老女人沒有在街頭聽到她的話,便特意尋來,要聽她這一段悲慘的故事。直到她說到嗚咽,她們也就一齊流下那停在眼角上的眼淚,嘆息一番,滿足的去了,一面還紛紛的評論著。

  她就只是反復的向人說她悲慘的故事,常常引住了三五個人來聽她。但不久,大家也都聽得純熟了,便是最慈悲的念佛的老太太們,眼裡也再不見有一點淚的痕跡。後來全鎮的人們幾乎都能背誦她的話,一聽到就煩厭得頭痛。

  『我真傻,真的,』她開首說。

  『是的,你是單知道雪天野獸在深山裡沒有食吃,纔會到村裡來的。』他們立即打斷她的話,走開去了。

  她張著口怔怔的站著,直著眼睛看他們,接著也就走了,似乎自己也覺得沒趣。但她還妄想,希圖從別的事,如小籃,豆,別人的孩子上,引出她的阿毛的故事來。倘一看見兩三歲的小孩子,她就說:

  『唉唉,我們的阿毛如果還在,也就有這麼大了……』

  孩子看見她的眼光就吃驚,牽著母親的衣襟催她走。於是又只剩下她一個,終於沒趣的也走了,後來大家又都知道了她的脾氣,只要有孩子在眼前,便似笑非笑的先問她,道:

  『祥林嫂,你們的阿毛如果還在,不是也就有這麼大了麼?』

  她未必知道她的悲哀經大家咀嚼賞鑒了許多天,早已成為渣滓,只值得煩厭和唾棄;但從人們的笑影上,也仿佛覺得這又冷又尖,自己再沒有開口的必要了。她單是一瞥他們,並不回答一句話。

  魯鎮永遠是過新年,臘月二十以後就火起來了。四叔家裡這回須僱男短工,還是忙不過來,另叫柳媽做幫手,殺雞,宰鵝;然而柳媽是善女人,吃素,不殺生的,只肯洗器皿。祥林嫂除燒火之外,沒有別的事,卻閑著了,坐著只看柳媽洗器皿。微雪點點的下來了。

  『唉唉,我真傻,』祥林嫂看了天空,嘆息著,獨語似的說。

  『祥林嫂,你又來了。』柳媽不耐煩的看著她的臉,說。『我問你:你額角上的傷痕,不就是那時撞壞的麼?』

  『晤晤。』她含胡的回答。

  『我問你:你那時怎麼後來竟依了呢?』

  『我麼?……』,

  『你呀。我想:這總是你自己願意了,不然……。』

  『阿阿,你不知道他力氣多麼大呀。』

  『我不信。我不信你這麼大的力氣,真會拗他不過。你後來一定是自己肯了,倒推說他力氣大。』

  『阿阿,你 ……你倒自己試試著。』她笑了。

  柳媽的打皺的臉也笑起來,使她蹙縮得像一個核桃,乾枯的小眼睛一看祥林嫂的額角,又釘住她的眼。祥林嫂似很局促了,立刻斂了笑容,旋轉眼光,自去看雪花。

  『祥林嫂,你實在不合算。』柳媽詭秘的說。『再一強,或者索性撞一個死,就好了。現在呢,你和你的第二個男人過活不到兩年,倒落了一件大罪名。你想,你將來到陰司去,那兩個死鬼的男人還要爭,你給了誰好呢?閻羅大王只好把你鋸開來,分給他們。我想,這真是……』

  她臉上就顯出恐怖的神色來,這是在山村裡所未曾知道的。

  『我想,你不如及早抵當。你到土地廟裡去捐一條門檻,當作你的替身,給千人踏,萬人跨,贖了這一世的罪名,免得死了去受苦。』

  她當時並不回答什麼話,但大約非常苦悶了,第二天早上起來的時候,兩眼上便都圍著大黑圈。早飯之後,她便到鎮的西頭的土地廟裡去求捐門檻,廟祝起初執意不允許,直到她急得流淚,纔勉強答應了。價目是大錢十二千。她久已不和人們交口,因為阿毛的故事是早被大家厭棄了的;但自從和柳媽談了天,似乎又即傳揚開去,許多人都發生了新趣味,又來逗她說話了。至於題目,那自然是換了一個新樣,專在她額上的傷疤。

  『祥林嫂,我問你:你那時怎麼竟肯了?』一個說。

  『唉,可惜,白撞了這-下。』一個看著她的疤,應和道。

  她大約從他們的笑容和聲調上,也知道是在嘲笑她,所以總是瞪著眼睛,不說一句話,後來連頭也不回了。她整日緊閉了嘴脣,頭上帶著大家以為恥辱的記號的那傷痕,默默的跑街,掃地,洗萊,淘米。快夠一年,她纔從四嬸手裡支取了歷來積存的工錢,換算了十二元鷹洋,請假到鎮的西頭去。但不到一頓飯時候,她便回來,神氣很舒暢,眼光也分外有神,高興似的對四嬸說,自己已經在土地廟捐了門檻了。

  冬至的祭祖時節,她做得更出力,看四嬸裝好祭品,和阿牛將桌子抬到堂屋中央,她便坦然的去拿酒杯和筷子。

  『你放著罷,祥林嫂!』四嬸慌忙大聲說。

  她像是受了炮烙似的縮手,臉色同時變作灰黑,也不再去取燭臺,只是失神的站著。直到四叔上香的時候,教她走開,她纔走開。這一回她的變化非常大,第二天,不但眼睛窈陷下去,連精神也更不濟了。而且很膽怯,不獨怕暗夜,怕黑影,即使看見人,雖是自己的主人,也總惴惴的,有如在白天出穴游行的小鼠,否則呆坐著,直是一個木偶人。不半年,頭發也花白起來了,記性尤其壞,甚而至於常常忘卻了去掏米。

  『祥林嫂怎麼這樣了?倒不如那時不留她。』四嬸有時當面就這樣說,似乎是警告她。

  然而她總如此,全不見有伶俐起來的希望。他們於是想打發她走了,教她回到衛老婆於那裡去。但當我還在魯鎮的時候,不過單是這樣說;看現在的情狀,可見後來終於實行了。然而她是從四叔家出去就成了乞丐的呢,還是先到衛老婆子家然後再成乞丐的呢?那我可不知道。

  我給那些因為在近旁而極響的爆竹聲驚醒,看見豆一般大的黃色的燈火光,接著又聽得畢畢剝剝的鞭炮,是四叔家正在『祝福』了;知道已是五更將近時候。我在蒙朧中,又隱約聽到遠處的爆竹聲聯綿不斷,似乎合成一天音響的濃雲,夾著團團飛舞的雪花,擁抱了全市鎮。我在這繁響的擁抱中,也懶散而且舒適,從白天以至初夜的疑慮,全給祝福的空氣一掃而空了,只覺得天地聖眾歆享了牲醴和香煙,都醉醺醺的在空中蹣跚,豫備給魯鎮的人們以無限的幸福。

一九二四年二月七日

(原刊1924年3月25日《東方雜志》第21卷第6號)


huhuiling2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

中國文字之美----回文詩


 

huhuiling2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






huhuiling2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



經首


我的愛情是一部水經,從發源的泉眼開始已然註定了流程與消逝。因而,奔流途中所遇到的驚喜之漩渦與悲哀的暗礁,都是不得不的心願。

huhuiling2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


中國是一個詩歌的國度,詩歌在漫長的文學發展史中綻放出璀璨的光輝。隨著詩歌題材的開拓與詩歌體裁的完備,到了唐代,詩歌創作呈現高度繁榮的局面。在曹寅主編的《全唐詩》中,可以清楚看出詩歌成熟輝煌的景象,不僅有李、杜、王、孟等各具擅場的偉大詩人,帝王、將相、乃至娼妓歌女、甚至是販夫走卒,也有不少佳作流傳下來。隨著創作環境的發達,談詩論藝成為社會風氣。評論詩歌的著作也就源源不斷產生。

  談詩評詩的體裁不拘一格,以詩論詩是其中一種方法。最常見的是四句一首的絕句詩,每首談一個問題,再將多首論詩絕句綴成一組詩。如此一來,既有對個別問題的想法;也表達出完整的藝術見解。文學史上有不少大家熟知的論詩絕句,如元好問、王士禎、袁枚等人的作品。而最早使用這種評論方式的是杜甫。

  杜甫作為大唐詩歌的大家,不管五言、七言;不論絕句、律詩、樂府,都有重量級的佳作。杜詩的特色是錘鍊功深、沉鬱凝鍊,「語不驚人死不休」。作為詩歌創作者,杜甫在遣詞、造句、謀篇皆有深刻的親身實踐與體會,所以當他以讀者的角度看待他人的作品時,應有其不同於一般人的心得。所以杜甫的《戲為六絕句》,運用絕句體裁評論詩人及其詩歌創作的藝術形式。以詩論詩,詞簡義精,蘊藉有致,別具一格,或許提供我們了解他的詩歌藝術創作理念。

杜甫的《戲為六絕句》寫于唐肅宗上元二年,時杜甫五十歲,居成都草堂。杜甫這六首「論詩絕句」,前三首針對庾信與初唐四傑提出具體的評論,主要認為評論一位作家的優劣時,不應脫離其歷史條件予以苛責。後三首則揭示論詩的宗旨,這是杜甫針對當時詩壇情況有感而發的。

其一、

庾信文章老更成,凌雲健筆意縱橫。

今人嗤點流傳賦,不覺前賢畏後生。

說明:

  庾信,北周文學家,初仕梁時,與徐陵齊名,寫了許多淫靡綺麗的宮體詩賦,為“宮體詩”重要作家,世稱“徐庾體”。後由於國破家亡,羈旅北地,風格為之一新。如《詠懷二十七首》、《哀江南賦》等作品,蒼勁、悲涼,抒發了故國之思。

  杜甫在《詠懷古跡》中說:「庾信生平最蕭瑟,暮年詩賦動江關」;在《春日憶李白》中也說:「清新庾開府,俊逸鮑參軍」。而論詩絕句的第一首又指出庾信後期的詩賦更加成熟,健筆凌雲,意境縱橫。「今人嗤點流傳賦,不覺前賢畏後生」意謂指點庾信流傳下來的詩賦而嗤笑的今之文人, 是不了解庾信詩歌成就的人,庾信不見得會擔憂後生可畏,超越他的成就。

其二、

王楊盧駱當時體,輕薄為文哂未休。

爾曹身與名俱滅,不廢江河萬古流。

說明:

  王楊盧駱是初唐四傑:王勃、楊炯、盧照鄰、駱賓王。初唐詩文,尚未完全擺脫六朝藻繪餘習,「才力」流於「輕薄」,故曰「王楊盧駱當時體,輕薄文文哂未休」。「輕薄為文」是時人之譏,但杜甫自言「不薄今人愛古人,清詞麗句必為鄰」,「不薄今人愛古人」「不薄」是不敢菲薄,不能否認。「今人愛古人」是指當時文人崇尚漢魏風骨,並以漢魏詩風為優的主張。這樣的主張杜甫也有。雖然初唐四傑的詩文受時代所限,但不應一概予以抹煞。所以杜甫接著說:「爾曹身與名俱滅,不廢江河萬古流」。「爾曹」是指「哂未休」的人,他們的身名早在歷史的洪流中蕩然無存,而初唐四傑確如江河不廢,萬古流芳。

其三、

縱使盧王操翰墨,劣于漢魏近風騷。

龍文虎脊皆君馭,歷塊過都見爾曹。

說明:

  杜甫的這六組詩是上下連貫的,這裡的「盧王」是指前一首的初唐四傑,因限於字數,故舉盧王以代表初唐四傑。操,持也;翰墨,筆墨;操翰墨,指文藝寫作。劣于漢魏近風騷,是指四傑的文學成就不及漢魏,因為漢魏時期的詩文作品接近風騷傳統。

  「縱使盧王操翰墨,劣于漢魏近風騷」這句話的解釋,歷來極多歧異,郭紹虞的《杜甫戲為六絕句集解》的說法最得杜公原意。他說「此詩本承上一章言。時人之譏哂四子者,每謂其輕薄為文,正以其劣於漢魏之近風騷耳。四子之劣於漢魏之近風騷,……當時文體如是,固非四子之病也。……龍文虎脊,自有其不廢江河者在,固非身與名俱滅之爾曹所能望塵追及矣。」杜甫認為縱使四子未能完全祖述風騷,師法漢魏,但從詩歌的發展演變來看,四子有功於改革宮體詩,建立律詩格律,是不容抹煞的。「龍文」、「虎脊」皆是毛色斑駁的駿馬,這裡用以比喻奇麗的詞采。「龍文虎脊皆君馭」意謂四傑遣詞造句的能力有如善御者駕馭著龍文虎脊般的千里馬,馳騁在文壇上。

  「歷塊過都」暗用王褒《聖主得賢臣頌》:「過都越國,蹶如歷塊」,意為歷田野,過城市,長距離的奔馳。「歷塊過都見爾曹」全句則指在歷史的淘選下,四傑與哂未休的時人,孰高孰低,分明可見。

其四、

才力應難跨數公,凡今誰是出群雄?

或看翡翠蘭苕上,未掣鯨魚碧海中。

說明:

  這首詩表達了杜甫對當時詩壇的看法,他認為當時還沒有出現才力可以超越陳子昂及四傑的大詩人,「翡翠蘭苕」語出郭璞《遊仙詩》:「翡翠戲蘭苕,容色更相鮮」,在此形容詞采的鮮妍,如翡翠蘭苕一般。「或看翡翠蘭苕上,未掣鯨魚碧海中」意謂著一般作者麗詞雖有可取之處,但未免如翡翠蘭苕,空有形色,流於輕薄柔弱。缺乏如鯨魚碧海般雄健的筆力與壯美的氣魄。

其五、

不薄今人愛古人,清詞麗句必為鄰。

竊攀屈宋宜方駕,恐與齊梁作後塵。

這首詩則說明杜甫論詩的態度與自我創作時師法的對象。「不薄今人愛古人」可以有兩種解釋,一是對於今人崇尚詩經楚辭、漢魏古體予以肯定;一則可以解釋為今人古人的詩賦皆有可觀之處。「清詞麗句必為鄰」是說自己論詩並無古今之分,只要清詞麗句皆有所取。「竊攀屈宋宜方駕,恐與齊梁作後塵」是說明對自己的期許,必須上攀屈原、宋玉,與之並駕齊驅,否則若僅追求詞藻形式之美,就不免落入齊、梁委靡之後塵。

其六、

未及前賢更勿疑,遞相祖述復先誰?

別裁偽體親風雅,轉益多師是汝師。

  這首詩說明詩歌的傳承學習,各有時代環境的特色,未及前輩詩人,不須驚惶。杜甫《偶題》詩中也說:「前輩飛騰入,餘波綺麗為。後賢兼舊制,歷代各清規。」在「遞相祖述」的詩歌創作的歷程中,無論誰先誰後,誰高誰低,都有它的歷史定義與成就。重要的是要能「別裁偽體」,「轉益多師」。「別裁偽體」,別是區別;裁是裁去,偽體是指模仿因襲,沒有真實自我的詩作。「轉益多師」是指向前人學習,不應局限於一家一派,務使眼界開闊,以期大成。「別裁偽體」強調創作的純粹,不假外求;「轉益多師」則重在繼承,鎔古鑄今,含英咀華。兩者看似矛盾,實則相輔相成。學習與揚棄、接受與批判、繼承與創作,如何取捨,存乎一心。而杜甫也具體的以他詩歌成就向世人宣告他取捨的結果,傲岸地站立於盛唐詩歌的頂點。

  元好問(1190—1257),字裕之,號遺山。太原秀容(今山西忻縣)人。他是北魏鮮卑族拓跋氏的後裔,世代為宦的書香世家使詩人從小受到良好的文化教育。金宣宗興定元年(1217)進士,官至行尚書省左司員外郎。金亡不仕。致力於金代史料的`搜集,編纂了金詩總集《中州集》。元好問的詩文在頗負重望,是金、元兩代詩壇上少有的一顆明星。

元好問在「論詩三十首」下自註「丁丑歲三鄉作」,丁丑為金宣宗興定元年,時元好問二十八歲。元好問的這組論詩絕句反對堆砌雕琢、纖弱柔靡;提倡豪放剛健、天然真淳,他重視詩歌的獨創精神,宣揚恢復建安以來的詩歌優良傳統。他是繼杜甫之後,比較系統的運用絕句形式來表達詩歌理論的重要詩人,對後世影響很大。

一、

漢謠魏什久紛紜,正體無人與細論。

誰是詩中疏鑿手,暫教涇渭各清渾。

二、

曹劉坐嘯虎生風,四海無人角兩雄。

可惜并州劉越石,不教橫槊建安中。

三、

鄴下風流在晉多,壯懷猶見缺壺歌。

風雲若恨張華少,溫李新聲奈爾何!

四、

 

一語天然萬古新,豪華落盡見真淳。

 

南窗白日羲皇上,未害淵明是晉人。

五、

縱橫詩筆見高情,何物能澆塊壘平?

老阮不狂誰會得,「出門一笑大江橫」。

六、

心畫心聲總失真,文章寧復見為人。

高情千古<閒居賦>,爭信安仁拜路塵。

七、

慷慨歌謠絕不傳,穹廬一曲本天然。

中州萬古英雄氣,也到陰山敕勒川。

八、

沈宋橫馳翰墨場,風流初不廢齊粱。

論功若準平吳例,合著黃金鑄子昂。

九、

鬥靡誇多費覽觀,陸文猶恨冗於潘。

心聲只要傳心了,布穀瀾翻可是難。

十、

排比鋪章特一途,蕃籬如此亦區區。

少陵自有連城璧,爭奈微之識碔砆。

十一、

眼處心生句自神,暗中摸索總非真。

畫圖臨出秦川景,親到長安有幾人!

十二、

「望帝春心托杜鵑」,佳人錦瑟怨華年。

 

詩家總愛西崑好,獨恨無人作鄭箋。

十三、

萬古文章有坦途,縱橫誰似玉川盧!

真書不入今人眼,兒輩從教鬼畫符。

十四、

出處殊途聽所安,山林何得賤衣冠?

華歆一擲金隨重,大是渠儂被眼謾。

十五、

筆底銀河落九天,何曾憔悴飯山前!

世間東抹西塗手,枉著書生待魯連。

十六、

切切秋蟲萬古情,燈前山鬼淚縱橫。

鑑湖春好無人賦,岸夾桃花錦浪生。

十七、

切響浮聲發巧深,研摩雖苦果何心?

浪翁水樂無宮徵,自是雲山韶濩音。

十八、

東也窮愁死不休,高天厚地一詩囚。

江山萬古潮陽筆,合在原龍百尺樓。

十九、

萬古幽人在澗阿,百年孤憤竟如何?

無人說與天隨子,春草輸贏較幾多。

二十、

謝客風容映古今,發源誰似柳州深?

朱絃一拂遺音在,卻是當年寂寞心。

二十一、

窘步相仍死不前,唱酬無復見前賢。

縱橫正有凌雲筆,俯仰隨人亦可憐。

二十二、

奇外無奇更出奇,一波才動萬波隨。

只知詩到蘇黃盡,滄海橫流卻是誰?

二十三、

曲學虛荒小說欺,俳諧怒罵豈詩宜?

今人合笑古人拙,除卻雅言都不知。

二十四、

有情芍藥含春淚,無力薔薇臥晚枝。

拈出退之山石句,始知渠是女郎詩。

二十五、

亂後玄都失故基,看花詩在只堪悲。

劉郎也是人間客,枉向春風怨兔葵。

二十六、

金入洪爐不厭頻,經真那計受纖塵。

蘇門果有忠臣在,肯放坡詩百態新!

二十七、

百年才覺古風迴,元祐諸人次第來。

諱學金陵猶有說,竟將何罪廢歐梅?

二十八、

古雅難將子美親,精純全失義山真。

論詩寧拜涪翁下,未作江西社裡人。

二十九、

池塘春草謝家春,萬古千秋五字新。

傳語閉門陳正字,可憐無補費精神。

三十、

撼樹蚍蜉自覺狂,書生技癢愛論量。

老來留得詩千首,卻被何儿較短長。


huhuiling2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

 
我眼中那些寫唐詩的男子們---余秋雨
 

  生為中國人,一輩子要承受屬不盡的苦惱、憤怒和無聊。但是,有幾個因素使我不忍離開,甚至願意下輩子還投生中國。

  其中一個,就是唐詩。

  這種說法可能得不到太多認同。不少朋友會說:“到了國外仍然可以讀唐詩啊,而且,別的國家也有很多好詩!”

  因此,我必須對這件事情多說幾句。

  我心中的唐詩,是一種整體存在。存在於羌笛孤城裡,存在於黃河白雲間,存在於空山新雨後,存在於潯陽秋瑟中。只要粗通文墨的中國人一見相關的環境,就會立即釋放出潛藏在心中的意象,把眼前的一切卷入詩境。

  心中的意象是從很小的時候就潛藏下來的。也許是父母吟誦,也許是老師領讀,反正是前輩教言中最美麗的一種。父母和老師只要以唐詩相授,也會自然地消除輩分界限,神情超逸地與晚輩一起走進天性天籟。

  於是,唐詩對中國人而言,是一種全方位的美學喚醒:唤醒內心,喚醒山河,喚醒文化傳代,喚醒生存本性。

  而且,這種喚醒全然不是出於抽象概念,而是出於感性形象,出於具體細節。這種形象和細節經過時間的篩選,已成為一個龐大民族的集體敏感、通用話語。

  有時在異國他鄉也能見到類似於“月落烏啼”、“獨釣寒江”那樣的情景,讓我們產生聯想,但是,那種依附於整體審美文化的神秘詩境,卻不存在。這就像在遠方發現一所很像自己老家的小屋,或一位酷似自己祖母的老人,雖有一時的喜悅,但略加端詳卻深感失落。失落了什麼?失落了與生命緊緊相連的全部呼應關係,失落了使自己成為自己的那份真實。

  當然,無可替代並不等於美。但唐詩確實是一種大美,不管在什麼情況下一讀,都能把心靈提升到清醇而又高邁的境界。回頭一想,這種清醇、高邁本來就屬於自己,或屬於祖先秘傳,只不過平時被大量瑣事掩埋著。唐詩如玉杵叩扉,叮叮噹噹,嗡嗡喤喤,一下子把心扉打開了,讓我們看到一個非常美好的自己。

  这個自己,看似稀鬆平常,居然也能按照遥遠的文字指引,完成最豪放的想像,最幽深的思念,最入微的觀察,最精細的傾聽,最仁愛的同情,最灑脫的超越。

  這個自己,看似俗務纏身,居然也能與高山共俯仰,與白雲同翻卷,與滄海齊陰晴。

  這個自己,看似學歷不高,居然也能跟上那麼優雅的節奏,那麼鏗鏘的音韻,那麼華貴的文辭。

  這樣一個自己,不管在任何地方都會是稀有的,但由於唐詩,在中國卻成了非常普及的常態存在。

  正是這個原因,我才說,怎麼也捨不得離開產生唐詩的土地,甚至願意下輩子還投生中國。

  我也算是一個走遍世界的人了,對國際間的文化信息並不陌生,當然知道處處有詩意,不會在這個問題上陷入狹隘民族主義的泥坑。但是正因為看得多了,我也有理由作出一個公平的判斷:就像中國人在宗教音樂和現代舞蹈上遠遠比不上世界上有些民族一樣,而唐詩,則是人類在古典詩歌領域的巍峨巔峰,很難找到可以與它比肩的對象。

  很多文學史說到唐詩,首先都會以詩人和詩作的數量來證明,唐代是一個“詩的時代”。

  這樣說說也未嘗不可,但應該明白,數量不是決定性因素。這正像,現在即使人人去唱“卡拉OK”,也不能證明這是一個音樂的時代。

  若說數量,我們都知道的《 全唐詩 》收詩四萬九千多首,包括作者兩千八百餘人。當然這不是唐代詩作的全部,而是歷時一千年後直到清代還被保存著的唐詩,卻仍然是蔚為大觀。《 全唐詩 》由康熙皇帝寫序,但到了乾隆皇帝,他一人寫詩的數量已經與《 全唐詩 》差不多。因為除去他的《 樂善堂全集 》、《禦制詩餘集 》、《 全韻詩 》、《 圓明園詩 》之外,在《 晚晴簃詩匯 》中還說有四萬一千八百首。如果加在一起,真會讓一千年前的那兩千八百多個作者羞愧了。只不過,如果看品質,乾隆能夠拿得出哪一首來呢?

  寬泛意義上的寫詩作文,是天底下最容易的事,任何已經學會造句的人只要放得開,都能隨手塗出一大堆。直到今天我們還能經常看到當代很多繁忙的官員出版的詩文集,在字數、厚度和裝幀上幾乎都能超過世界名著,而且聽說他們還在繼續高產,勸也勸不住。這又讓我想起了乾隆。他如此著魔般地寫詩,滿朝文武天天喝彩,後來終於有一位叫李慎修的官員大膽上奏,勸他不必以寫詩來呈現自己的治國才能。乾隆一看,立即又冒出了一首絕句——

  慎修勸我莫為詩,

  我亦知詩不可為。

  但是幾餘清宴際,

  卻將何事遣閒時?

  對此,今人錢鍾書諷刺道,李慎修本來是想拿一點什麼東西去壓壓乾隆寫詩的欲焰的,沒想到不僅沒有壓住,連那東西也燒起來了,反而增加了一蓬火。

  從這蓬火,我們也能看到乾隆的詩才了。但平心而論,詩才雖然不濟,卻也比現在很多官員的詩作清順質樸一點。

  說唐詩時提乾隆,好像完全不能對應,但這不能怪我。誰叫這位皇帝要以自己一個人的詩作數量來與《 全唐詩 》較量呢!

  其實,唐詩是無法較量的,即便在宋代,在一些傑出詩人手中,也已經不能了。

  這是因為,唐代詩壇有一股空前的大丈夫之風,連憂傷都是浩蕩的,連曲折都是透徹的,連私情都是乾爽的,連隱語都是靚麗的。這種氣象,在唐之後再也沒有完整出現,因此又是絕後的。

  更重要的是,這種氣象,被幾位真正偉大的詩人承接並發揮了,成為一種人格,向歷史散發著綿綿不絕的體溫。

  首先當然是李白。

  李白永遠讓人感到驚訝。我過了很久才發現一個秘密,那就是,我們對他的驚訝,恰恰來自於他的驚訝,因此是一種驚訝的傳遞。他一生都在驚訝山水,驚訝人性,驚訝自己,這使他變得非常天真。正是這種驚訝的天真,或者說天真的驚訝,把大家深深感染了。

  我們在他的詩裡讀到千古蜀道、九曲黃河、瀑布飛流時,還能讀到他的眼神,幾分惶恐,幾分驚歎,幾分不解,幾分發呆。首先打動讀者的,是這種眼神,而不是景物。然後隨著他的眼神打量景物,才發現景物果然那麼奇特。

  其實,這時讀者的眼神也已經發生變化,李白是專門來改造人們眼神的。歷來真正的大詩人都是這樣,說是影響人們的心靈,其實都從改造人們的感覺系統入手。先教會人們怎麼看,怎麼聽,怎麼發現,怎麼聯想,然後才有深層次的共鳴。當這種共鳴逝去之後,感覺系統卻仍然存在。

  這樣一個李白,連人們的感覺系統也被他改造了,總會讓大家感到親切吧,其實卻不。他拒絕人們對他的過於親近,願意在彼此之間保持一定程度的陌生。這也是他與一些寫實主義詩人不同的地方。

  李白給人的陌生感是整體性的。例如,他永遠說不清楚自己的來處和去處,只讓人相信,他一定來自誰也不知道的遠處,一定會去誰也不知道的前方;他一定會看到誰也無法想像的景物,一定會產生了誰也無法想像的筆墨……

  他也寫過“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這樣可以讓任何人產生親切感的詩句,但緊接著就產生了一個嚴峻的問題:既然如此思鄉,為什麼永遠地不回家鄉?他在時間和空間上都擁有足夠的自由,偶爾回鄉並不是一件難事。但是,這位寫下“中華第一思鄉詩”的詩人執意要把自己放逐在異鄉,甚至不讓任何一個異鄉真正親切起來,稍有親密就拔腳遠行。原來,他的生命需要陌生,他的生命屬於陌生。

  為此,他如不繫之舟,天天在追趕陌生,並在追趕中保持驚訝。但是,詩人畢竟與地理考察者不同,他又要把陌生融入身心,把他鄉擁入懷抱。幫助他完成這種精神轉化的第一要素,是酒。“人分千裡外,興在一杯中”,“但使主人能醉客,不知何處是他鄉”,都道出了此間玄機。幫助他完成這種精神轉化的第二要素,那就是詩了。

  對於朋友,李白也是生中求熟、熟中求生的。作為一個永遠的野行者,他當然很喜歡交朋友。在馬背上見到迎面而來的路人,一眼看去好像說得上話,他已經握著馬鞭拱手行禮了。如果談得知心,又談到了詩,那就成了兄弟,可以吃住不分家了。他與杜甫結交後甚至到了“醉眠秋共被,攜手日同行”的地步,可見一斑。

  然而,與杜甫相比,他算不上一個最專情、最深摯的朋友。剛剛道別,他又要急急地與奇異的山水相融,並在那些山水間頻頻地馬背拱手,招呼新的好兄弟了。他老是想尋仙問道,很難把友情作為穩定的目標。他會要求新結識的朋友陪他一起去拜訪一個隱居的道士。發現道士已經去世,便打聽下一個值得拜訪物件,倒也並不要求朋友繼續陪他。於是,又一番充滿詩意的告別,雲水依依,帆影渺渺。

  歷來總有人對他與杜甫的友情議論紛紛,認為杜甫寫過很多懷念他的詩,而他則寫得很少。也有人為此作出解釋,認為他的詩失散太多,其中一定包括著很多懷念杜甫的詩。這是一種善良的願望,而且也有可能確實是如此。但是,應該看到,強求他們在友情上的平衡是沒有意義的,因為這畢竟是相當不同的兩種人。雖然不同,卻並不影響他們在友情領域的同等高貴。

  這就像大鵬和鴻雁相遇,一時間巨翅翻舞,山川共仰。但在它們分別之後,鴻雁不斷地為這次相遇高鳴低吟,而大鵬則已經悠游于南溟北海,無牽無礙。差異如此之大,但它們都是長空偉翼、九天驕影。

  四

  李白與杜甫相遇,是在西元七四四年。那一年,李白四十三歲,杜甫三十二歲,相差十一歲。

  很多年前我曾對這個年齡產生疑惑,因為從小讀唐詩時一直覺得杜甫比李白年長。李白英姿勃發,充滿天真,無法想像他的年老;而杜甫則溫良醇厚,恂恂然一長者也,怎麼可能是顛倒的年齡?由此可見,藝術風格所投射的生命基調,會在讀者心目中兌換成不同的年齡形象。這種年齡形象,與實際年齡常常有重大差別。

  事實上,李白不僅在實際年齡上比杜甫大十一歲,而且在詩壇輩分上整整先于杜甫一個時代。那就是,他們將分別代表安史之亂前後兩個截然不同的唐朝。李白的佳作,在安史之亂以前大多已經寫出,而杜甫的佳作,則主要產生於安史之亂之後。

  這種隔著明顯界碑的不同時間身份,使他們兩人見面時有一種異樣感。李白當時已名滿天下,而杜甫還只是嶄露頭角。杜甫早就熟讀過李白的很多名詩,此時一見真人,崇敬之情無以言表。一個取得巨大社會聲譽的人往往會有一種別人無法模仿的輕鬆和灑脫,這種風範落在李白身上更是讓他加倍地神采飛揚。眼前的杜甫恰恰是最能感受這種神采的,因此他一時全然著迷,被李白的詩化人格所裹卷。

  李白見到杜甫也是眼睛一亮。他歷來不太懂得識人,經常上當受騙,但那是在官場和市井。如果要他來識別一個詩人,他卻很難看錯。即便完全不認識,只要吟誦幾首,交談幾句,便能立即作出判斷。杜甫讓他驚歎,因此很快成為好友。他當然不能預知,眼前的這個年輕人,將與他一起成為執掌華夏文明詩歌王國數千年的最高君主而無人能夠覬覦;但他已感受到,無法阻擋的天才之風正撲面而來。

  他們喝了幾通酒就騎上了馬,決定一起去打獵。

  他們的出發地也就是他們的見面地,在今天河南省開封市東南部,舊地名叫陳留。到哪兒去打獵呢?向東,再向東,經過現在的杞縣、睢縣、寧陵、到達商丘,從商丘往北,直到今天的山東地界,當時有一個大澤濕地,這便是我們的兩位稀世大詩人縱馬打獵的地方。

  當時與他們一起打獵的,還有一位著名詩人高適。高適比李白小三歲,屬於同輩。這位能夠寫出“莫愁前路無知己,天下誰人不識君”、“借問梅花何處落,風吹一夜滿關山”這種慷慨佳句的詩人,當時正在這一帶“混跡漁樵”,“狂歌草澤”。也就是說,他空懷壯志在社會最底層艱難謀生,無聊晃悠。我不知道他當時熟悉杜甫的程度,但一聽到李白前來,一定興奮萬分。這是他的土地,溝溝壑壑都了然於心,由他來陪獵,再合適不過。

  擠在他們三人身邊的,還有一個年輕詩人,不太有名,叫賈至,比杜甫還小六歲,當時才二十六歲。年齡雖小,他倒是當地真正的主人,因為他在這片大澤濕地北邊今天山東單縣的地方當著縣尉,張羅起來比較方便。為了他的這次張羅,我還特地讀了他的詩集。寫得還算可以,卻缺少一股氣,尤其和那天在他身旁的大詩人一比,就顯得更平庸了。賈至還帶了一些當地人來湊熱鬧,其中也有幾個能寫寫詩。

  於是,一支馬隊形成了。在我的想像中,走在最前面的是高適,他帶路;接著是李白,他是馬隊的主角,由賈至陪著;稍稍靠後的是杜甫,他又經常跨前兩步與李白並駕齊驅;賈至帶來的那些人,跟在後面。

  當時的那個大澤濕地,野生動物很多。他們沒走多遠就挽弓抽箭,揚鞭躍馬,賓士呼嘯起來。高適和賈至還帶來幾隻獵鷹,這時也像閃電般躥入草叢。箭聲響處,獵物倒地,大家齊聲叫好,任何人的表情都不像此地沉默寡言的獵人,更像追逐嬉戲中的小孩。馬隊中,喊得最響的大多是李白,而騎術最好的應該是高適。

  獵物不少,大家覺得在野地架上火烤著吃,最香最新鮮,但賈至說早已在城裡備好了酒席。盛情難卻,那就到城裡去吧。到了酒席上,幾杯下肚,詩就出來了。這是什麼地方啊,即席吟詩的不是別人,居然是李白和杜甫,連高適也只能躲在一邊了,真是奢侈之極。

  近年來我頻頻去陳留、商丘、單縣一帶,每次都會在路邊長久停留,設想著那些馬蹄箭鳴,那些呼嘯驚叫。中國古代大文豪留下生命蹤跡的地方,一般總是太深切、太怨愁、太悲壯,那樣的地方我們見得太多了。而在這裡,只有單純的快樂,只有遊戲的勇敢,既不是邊塞,也不是沙場,好像沒有千年重訪的理由,但是,我懷疑我們以前搞錯了。

  詩有典雅的面容,但它的內質卻是生命力的勃發。無論是詩的個體、詩的群體、詩的時代都是這樣。沒有生命力的典雅,並不是我們喜歡的詩。因此,由詩人用馬蹄寫詩的曠野,實在可以看作被我們遺落已久的宏大課本。

  詩人用馬蹄寫詩的地方也不少,但這兒,是李白、杜甫一起在寫,這如何了得。

  我曾動念,認認真真學會騎馬,到那兒馳騁幾天。那一帶已經不是打獵的地方了,但是,總還可以高聲呼嘯吧?總還可以背誦他們的幾首詩作吧?

  在那次打獵活動中,高適長時間地與李白、杜甫在一起,並不斷受到他們鼓舞,決定要改變一種活法。很快他就離開這一帶遊歷去了。

  李白和杜甫從秋天一直玩到冬天。分手後,第二年春天又在山東見面,高適也趕了過來。不久,又一次告別,又一次重逢,那已經是秋天了。當冬天即將來臨的時候,李白和杜甫這兩位大詩人永久地別離了。

  當時他們都不知道這是永訣,李白在分別之際還寫了“何時石門路,重有金樽開”的詩,但金樽再也沒有開啟。因此,這兩大詩人的交往期,一共也只有一年多一點,中間還有不少時間不在一起。

  世間很多最珍貴的友情都是這樣,看起來親密得天老地荒、海枯石爛了,細細一問卻很少見面。相反,半輩子坐在一個辦公室面對面的,很可能尚未踏進友誼的最外層門檻。

  就在李白、杜甫別離的整整十年之後,安史之亂爆發。那時,李白已經五十四歲,杜甫四十三歲。他們和唐代,都青春不再。

  仍然是土地、馬蹄,馬蹄、土地,但內容變了。

  五

  在巨大的政治亂局中,最痛苦的是百姓,最狼狽的是詩人。

  詩人為什麼最狼狽?

  第一,因為他們敏感,滿目瘡痍使他們五內俱焚;第二,是因為他們自信,一見危難就想按照自己的邏輯採取行動;第三,是因為他們幼稚,不知道亂世邏輯和他們的心理邏輯全然不同,他們的行動不僅處處碰壁,而且顯得可笑、可憐。

  歷來總有一些中國文人隔著災禍大談“亂世應對學”、“危局維持學”、“藉故隱潛學”、“異己結盟學”、“逆境窺測學”、“敗勢翻盤學”,並把這一切說成是“中華謀略”、“生存智慧”。而且,因為世上總是苦惱的人多,失意的人多,無助的人多,這種談論常常頗受歡迎,甚至轟動一時。但是,這一切對真正的詩人而言,毫無用處。他們聽不懂,也不想聽。這不是因為他們愚笨,而是因為他們在長期的詩人生涯中知道了人生的不同等級。降低了等級而察言觀色、上下其手,打死他們也不會。

  他們確實“不合時宜”,但是,也正因這樣,才為人世間留下了超越一切“時宜”的靈魂,供不同時代的讀者一次次貼近。

  安史之亂爆發前夕,李白正往來於今天河南省的商丘和安徽省的宣城之間。商丘當時叫梁苑,李白結婚才四年的第三任妻子住在那裡。安史之亂爆發時叛軍攻擊商丘,李白便帶著妻子南下逃往宣城,後來又折向西南躲到江西廬山避禍。

  李白是一個深明大義之人,對安祿山企圖以血火爭奪天下的叛亂行徑十分痛恨。他祈望唐王朝能早日匡複,只恨自己不知如何出力。在那完全沒有傳媒、幾乎沒有通信的時代,李白在廬山的濃重雲霧間焦慮萬分。

  當時的唐王朝,正在倉皇逃奔的荒路上。從西安逃往成都,半道上還出現了士兵嘩變,唐玄宗被逼處死了楊貴妃。驚恐而又淒傷的唐玄宗已經很難料理政事,便對天下江山作了一個最簡單的分派:指令兒子李亨守衛黃河流域,指令另一個兒子李璘守衛長江流域。李亨已經封為太子,李璘已被封為永王。李白躲藏的廬山,當然由李璘管轄。

  李璘讀過李白的詩,偶爾得知他的藏躲處,便三次派一個叫韋子春的人上山邀請他加入幕府。所謂幕府,就是軍政大吏的府署,李璘是想讓李白參政,擔任政治顧問之類的角色。

  李白早有建功立業之志,更何況在這社稷蒙難之時,當然一口答應。在他心目中,黃河流域已被叛軍糟踐,幫著永王李璘把長江流域守衛住,是當務之急。然後,還要打到黃河流域去,“誓欲清幽燕”、“不惜微軀捐”。

  既然這樣,立即下山就得了,為什麼還要麻煩韋子春三度上山來請呢?這是因為,妻子不同意。李白的這位妻子姓宗,是武則天時的宰相宗楚客的孫女,很有政治頭腦。在她心目中,那麼有政治經驗的祖父也會因為不小心參與了一場宮廷角逐而被處死,仕途實在是不可預測。她並不疑懷丈夫參政的正義性,但幾年的夫妻生活已使她深知自己這位可愛的丈夫在政治問題上的弱點,那就是充滿理想而缺少判斷力,自視過高而缺少執行力。她所愛的,就是這麼一位天天只會喝酒、寫詩,卻又幻想著能像管仲、晏嬰、范蠡、張良那樣輔弼朝廷的丈夫,如果丈夫一旦真的要把幻想坐實,非壞事不可。

  為此,夫妻倆發生了爭吵。拖延了一些時日,李白終於寫了《 別內赴征三首 》,下山“赴征”,投奔李璘去了。但是,離家的情景他一直記得:“出門妻子強牽衣。”

  事實很快證明,妻子的擔憂並非多餘。李白確實分辨不了複雜的政局。

  李璘固然接受了父王唐玄宗的指令,但那個時候他的哥哥李亨,已經以太子的身份在靈武(在今天的寧夏)即位,成了唐肅宗,並把父親唐玄宗尊為“太上皇”。悲悲戚戚的唐玄宗逃到了成都,他也是事後才獲知從遙遠的靈武傳來的消息,並不得不接受的。這個局面,給李璘帶來了大麻煩。他正遵照父王的指令為了平叛在襄陽、江夏一帶招兵買馬,並順長江東下,到達江西九江(當時叫潯陽),準備繼續東進。但是,他的哥哥李亨卻傳來旨令,要他把部隊順江西撤到成都,侍衛父親。李璘沒聽李亨的,還是東下金陵。李亨認為這是弟弟蔑視自己剛剛取得的帝位,故意抗旨,因此安排軍事力量逼近李璘,很快就打起來了。

  這一打,引起了李璘手下將軍們的警覺。大將季廣琛對大家說,我們本來是為了保衛朝廷來與叛軍作戰的,怎麼突然之間陷入了內戰,居然與皇帝打了起來?這不成了另一種反叛?後代將怎麼評價我們?大家一聽,覺得有理,就紛紛脫離李璘,李璘的部隊也就很快潰散。李璘本人,在逃亡中被擒殺。他的罪名,是反叛朝廷,圖謀割據。

  這一下,李白蒙了。他明明是來征討叛軍,怎麼轉眼就落入了另一支叛軍?他明明是來輔佐唐王朝的至親的,怎麼轉眼這個至親變成了唐王朝的至仇?

  軍人們都作鳥獸散了,而李白還在。更要命的是,在李璘幕府中,他最著名,儘管他未必做過什麼。

  於是,大半個中國都知道,李白上了賊船。

  按照中國人的一個不良心理習慣,越是有名的人出了事,越是能激發巨大的社會興奮。不久,大家都認為李白該殺,不殺不足以平民憤。所有的慷慨陳詞者,以前全是李白迷。

  李白只能狼狽出逃。逃到江西彭澤時被捕,押解到了九江的監獄。妻子趕到監獄,一見就抱頭痛哭。李白覺得,自己最對不起的,是這位妻子。

  唐肅宗下詔判李白流放夜郎(在今天的貴州)。西元七五七年寒冬,李白與妻子在潯陽江泣別。一年多以後,唐肅宗因關中大旱而發佈赦令,李白也在被赦的範圍中。

  聽到赦令時,李白正行經至夔州一帶,欣喜莫名,立即轉身搭船,東下江陵。他在船頭上吟出了一首不知多少中國人都會隨口背誦的詩——

  朝辭白帝彩雲間,

  千里江陵一日還。

  兩岸猿聲啼不住,

  輕舟已過萬重山。

  快,快,快!趕快逃出連自己也完全沒有弄明白的政治泥淖,去追趕失落已久的詩情。追趕詩情也就是追趕自我,那個曾經被九州所熟悉、被妻子抱住不放的自我,那個自以為找到了卻反而失落了的自我。

  這次回頭追趕,有朝霞相送,有江流作證,有猿聲鼓勵,有萬山讓路,因此,負載得越來越沉重的生命之船,又重新變成了輕舟。

  只不過,習習江風感受到了,這位站在船頭上的男子,已經白髮斑斑。這年他已經五十八歲,他能追趕到的生命,只有四年了。

  在這之前,很多朋友都在思念他。而焦慮最深的,是兩位老朋友。

  第一位當然是杜甫。他聽說朝廷在議論李白案件時出現過“世人皆欲殺”的輿論,後來又沒有得到有關李白的音訊,便寫了一首五律。詩的標題非常直白,叫做《 不見 》,自注“近無李白消息”。全詩如下:

  不見李生久,

  佯狂真可哀。

  世人皆欲殺,

  吾意獨憐才。

  敏捷詩千首,

  飄零酒一杯。

  匡山讀書處,

  頭白好歸來。

  第二位是高適。當初唐肅宗李亨下令向不聽話的弟弟李璘用兵,其中一位接令的軍官就是高適。那時正在李璘營帳中的李白,很快就知道了這個消息。

“高適?”十年前在大澤濕地打獵時的馬蹄聲,又響起在耳邊。

  高適當然更早知道,自己要去征伐的物件中,有一個竟然是李白。他已經在馬背上苦惱了三天,擔心什麼時候在兵士們捆綁上來的一大群俘虜裡,發現一張熟悉的臉,該怎麼處理。

  那麼,杜甫自己又怎麼樣了呢?

  安史之亂前夕,杜甫剛剛得到一個小小的官職,任務是看守兵甲器械、管理門禁鑰匙。

  讓一個大詩人管兵器和門禁,實在是太委屈了,但我總覺得這件事有象徵意義。上天似乎要讓當時中國最敏感的神經系統來直接體驗一下,赫赫唐王朝的兵器,如何對付不了動亂,巍巍長安城的門禁,如何阻擋不了叛軍。

  畢竟,西元八世紀中葉的長安太重要了,不僅對中國,而且對世界,都是這樣。當時全世界的頂級繁華要走向衰落,無人能夠阻擋,卻總要找到具有足夠資格的見證者。

  最好的見證者當然是詩人。唐朝大,長安大,因此這個詩人也必須大。仿佛有冥冥中的安排,讓杜甫,領到了那幾串銅鑰匙。

  身在首都,又拿著那幾串銅鑰匙,當然要比千里之外的李白清醒得多。杜甫注視著天低雲垂、冷風撲面的氣象,知道會有大事發生。

  叛軍攻陷長安後,杜甫很快就知道了李亨在靈武即位的消息。唐玄宗的時代已經變成了唐肅宗的時代,作為大唐官員,他當然要去報到。因此,他逃出長安城,把家人安置在鄜州羌村,自己則投入漫漫荒原,遠走靈武。

  但是,叛軍的馬隊追上了杜甫和其他出逃者,押回長安,被當作俘虜囚禁起來。這種囚禁畢竟與監獄不同,叛軍也沒有太多的力量嚴密看守,杜甫在八個月後趁著夏天來到,草木茂盛,找了一個機會在草木的掩蔽下逃出了金光門。這個時候他已聽說,唐肅宗離開靈武到了鳳翔。鳳翔在長安西邊,屬於今天的陝西境內,比甘肅的靈武近得多了。杜甫就這樣很快找到了流亡中的朝廷,見到了唐肅宗。唐肅宗只比杜甫大一歲,見到眼前這位大詩人腳穿麻鞋,兩袖露肘,衣衫襤褸,有點感動,便留他在身邊任諫官,叫“左拾遺”。

  對此,杜甫很興奮,就像李白在李璘幕府中的興奮一樣。

  但是,不到一個月,杜甫就出事了。時間,是西元七五七年舊曆五月。請注意,這也正是李白面臨巨大危機的時候。

  兩位大詩人,同時在唐王朝兩位公子手下遇到危機,只是性質不同罷了。杜甫遇到的麻煩,要比李白小一點,但同樣,都是因為詩人不懂政事。

  杜甫的事,與當時唐肅宗身邊的一個顯赫人物房琯有關。

  房琯本是唐玄宗最重要的近臣之一,安史之亂發生時跟從唐玄宗從長安逃到四川,是他建議任命李亨為“天下兵馬元帥”來主持平叛並收復黃河流域的。後來李亨在靈武即位後,又由他把唐玄宗的傳國玉璽送到靈武,因此,李亨很感念他,對他十分器重。叛軍攻陷長安後,他自告奮勇選將督師反攻長安,卻大敗而歸,讓唐肅宗丟盡了臉面。此人平日喜歡高談虛論,因此就有御史大夫賀蘭進明等人趁機挑撥,說房琯只忠於唐玄宗,對唐肅宗有二心。這觸到了唐肅宗心中的疑穴,便貶斥了房琯。

  朝中又有人試圖追查房琯的親信,構陷了一個所謂“房黨”。杜甫是認識房琯的,而所謂“房黨”中更有一位曾與李白、杜甫、高適一起打獵的賈至。大家還記得,那時他在單縣擔任小小的縣尉,才二十六歲,現在也快到四十歲了。那天大澤濕地間的青春馬蹄,既牽連著今天東南方向李白和高適的對峙,又牽連著今天西北方向杜甫和賈至的委屈,當時賓士呼嘯著的四個詩人,哪裡會預料到這種結果!

  杜甫的麻煩來自他的善良,與司馬遷當年遇到的麻煩一樣,為突然被貶斥的人講話。他上疏營救房琯,說房琯“少自樹立,晚為醇儒,有大臣體”,希望皇上能“棄細錄大”。唐肅宗正在氣頭上,聽到這種教訓式的話語,立即拉下臉來,要治罪杜甫,“交三司推問”。

  這種涉及最高權力的事,一旦成了反面角色,總是凶多吉少。幸好杜甫平日給人的印象不錯,新任的宰相張鎬和御史大夫韋陟站出來替他說情,說“甫言雖狂,不失諫臣體”。意思是,諫臣就是提意見的嘛,雖然口出狂言,也放過他吧。唐肅宗一聽也對,就叫杜甫離開職位,回家探親,後來又幾經曲折貶為華州司功參軍。賈至被貶為汝州刺史,而房琯本人,則被貶為邠州刺史。

  華州也就是現在的陝西華縣。杜甫去時,只見到處鳥死魚涸,滿目蒿萊,覺得自己這麼一個被貶的芥末小官面對眼前的景象完全束手無策。既然如此就不應該虛占其位,杜甫便棄官遠走,帶著家屬到甘肅找熟人,結果饑寒交迫,又只得離開。他後來的經歷,可以用他自己的一首詩句來概括:“五載客蜀郡,一年居梓州。如何關塞阻,轉作瀟湘遊。”西元七七○年冬天,病死在洞庭湖的船中,終年五十八歲。

  杜甫一生,幾乎都在顛沛流離中度過。安史之亂之後的中國大地,被他看了個夠。他與李白很不一樣,李白常常意氣揚揚地佩劍求仙,一路有人接濟,而他則只能為了妻小溫飽屈辱奔波,有的時候甚至像難民一樣不知夜宿何處。但是,就在這種情況下,他創造了一種稀世的偉大。

  那就是,他為蒼生大地投注了極大的關愛和同情。再小的村落,再窮的家庭,再苦的場面,都逃不過他的眼睛。他靜靜觀看,細細傾聽,長長歎息,默默流淚。他無錢無力,很難給予具體幫助,能給的幫助就是這些眼淚和隨之而來的筆墨。

  一種被關注的苦難就已經不是最徹底的苦難,一種被描寫的苦難更加不再是無望的泥潭。中國從來沒有一個文人,像杜甫那樣用那麼多詩句告訴全社會,苦難存在的方位和形態,苦難承受者的無辜和無奈。因此,杜甫成了中國文化史上最完整的“同情語法”的創建者。後來中國文人在面對民間疾苦時所產生的心理程式,至少有一半與他有關。

  人是可塑的。一種特殊的語法能改變人們的思維,一種特殊的程式能塑造人們的人格。中國文化因為有過了杜甫,增添了不少善的成分。

  在我看來,這是一件真正的大事。

  與這件大事相關的另一件大事是,杜甫的善,全部經由美來實現。這是很難做到的,但他做到了。在他筆下,再苦的事,再苦的景,再苦的人,再苦的心,都有美的成分。他盡力把它們挖掘出來,使美成為苦的背景,或者使苦成為美的映襯,甚至乾脆把美和苦融為一體,難分難解。

  試舉一個最小的例子。他逃奔被擒而成了叛軍的俘虜,中秋之夜在長安的俘虜營裡寫了一首思家詩。他在詩中想像,孩子太小不懂事,因此在這中秋之夜,只有妻子一人在抬頭看月,思念自己。妻子此刻是什麼模樣呢?他寫道:“香霧雲鬢濕,清輝玉臂寒。”這寥寥幾字,把嗅覺、視覺、觸覺等感覺都調動起來了。為什麼妻子的鬢髮濕了?因為夜霧很重,她站在外面看月的時間長了,不能不濕;既然站了那麼久,那麼,她裸露在月光下的潔白手臂,也應該有些涼意了吧?

  這樣的鬢髮之濕和手臂之寒,既是妻子的感覺,又包含著丈夫似幻似真的手感,實在是真切之極。當然,這種筆墨也只能極有分寸地回蕩在災難時期天各一方的夫妻之間,如果不是這樣的關係,這樣的時期,就會覺得有點膩味了。

——我花這麼多筆墨分析兩句詩,是想具體說明,杜甫是如何用美來制服苦難的。順便也讓讀者領悟,他與李白又是多麼不同。換了李白,絕不會那麼細膩,那麼靜定,那麼含蓄。

  但是,這種風格遠不是杜甫的全部。“無邊落木瀟瀟下,不盡長江滾滾來”;“白帝城門水雲外,低身直下八千尺”;“向來皓首驚萬人,自倚紅顏能騎射”;“雲來氣接巫峽長,月出寒通雪山白”……這樣的詩句,連李白也要驚歎其間的浩大氣魄了。

  杜甫的世界,是什麼都可以進入,哪兒都可以抵達的。你看,不管在哪裡,“舍南舍北皆春水,但見群鷗日日來”;“窗含西嶺千秋雪,門泊東吳萬里船”——這就是他的無限空間。

  正因為這樣,他的詩歌天地包羅萬象,應有盡有。不僅在內容上是這樣,而且在形式、技法、風格上也是這樣。他成了中國古典詩歌的集大成者,既承接著他之前的一切,又開啟著他之後的一切。

  人世對他,那麼冷酷,那麼吝嗇,那麼荒涼;而他對人世卻完全相反,竟是那麼熱情,那麼慷慨,那麼豐美。這就是杜甫。

  十幾年前日本NHK電視臺曾經花好幾天時間直播我和一群日本漢學家在長江的江輪上討論李白與杜甫。幾位漢學家對於應該更喜歡李白還是更喜歡杜甫的問題各有執持,天天都發生有趣的爭論。他們問我的意見,我說,我會以終身不渝的熱情一直關注著李白天使般的矯健身影,但是如果想在哪一個地方坐下來長時間地娓娓談心,然後商量怎麼去救助一些不幸的人,那麼,一定找杜甫,沒錯。

 七

  這篇文章本來是只想談談李白、杜甫的,而且也已經寫得不短。但是,在說到這兩個人在安史之亂中的奇怪遭遇時,決定還要順帶說幾句另一位詩人,因為他在安史之亂中的遭遇也是夠奇怪的了。三種奇怪合在一起,可以讓我們更清楚地看到一個重大的共同命題。

  這個詩人,就是王維。在唐代詩人的等級排名上,把他與李白、杜甫放在一起也正合適。當然白居易也有資格與王維爭第三名,我也曾對此反復猶豫過,因此在一次講課時曾對北京大學中文系、歷史系、藝術系的學生進行問卷調查,結果王維第三,白居易第四。尤其是女學生,特別喜歡王維。

  王維與李白,生卒年幾乎一樣。好像王維比李白大幾個月,李白比王維又晚走一年。但在人生一開始,王維比李白得意多了。王維才二十歲就憑著琵琶演奏、詩歌才華和英俊外表而引起皇族讚賞,並獲得推薦而登第為官,而李白,直到三十歲還在終南山的客舍裡等待皇族接見而未能如願。

  當李白終於失望於仕途而四處漫遊的時候,走上了仕途的王維卻受到了仕途的左右。例如,當信任他的宰相張九齡被李林甫取代的時候,他的日子就不好過了。再加上喪母喪妻,王維從心中揮走了最後一絲豪情,進入了半仕半隱的清靜生態。在這期間,他寫了大量傳世好詩。

  在朝廷同僚們眼中,這是一個下朝後匆匆回家的背影。在長安樂師們心中,這是一個源源輸出頂級歌詞的秘庫。在後代文人的筆下,這是一個把詩歌、音樂、繪畫全都融化在手中並把它們一起推上高天的奇才。

  安史之亂時王維本想跟著唐玄宗一起逃到成都去,但是沒跟上,被叛軍俘虜了。安祿山知道王維是大才,要他在自己手下做官。一向溫文爾雅的王維不知如何反抗,便服了瀉藥稱病,又假裝自己的喉嚨也出了問題,發不出聲音了。安祿山不管,把他迎置於洛陽的普施寺中,並授予他“給事中”的官職,與他原先在唐王朝中的官職一樣。算起來,這也是要職了,負責“駁正政令違失”,相當於行政稽查官。王維逃過,又被抓回,強迫任職。

  但是,這無論如何是一個大問題了。後來唐肅宗反攻長安得勝,所有在安祿山手下任“偽職”的官員,都成了被全國朝野共同聲討的叛臣孽子,必判重罪,可憐的王維也在其列。

  按照當時的標準,王維的“罪責”確實要比李白、杜甫嚴重得多。李白只是在討伐安祿山的隊伍中跟錯了人;杜甫連人也沒跟錯,只是為一位打了敗仗的官員說了話;而王維,硬是要算作安祿山一邊的人了。如果說,連李白這樣的事情都到了“世人皆欲殺”的地步,那麼,該怎麼處置王維?一想都要讓人冒冷汗了。

  但是,王維得救了。

  救他的,是他自己。

  原來,就在王維任“偽職”的時候,曾經發生過一個事件。那天安祿山在凝碧宮舉行慶功宴,強迫梨園弟子伴奏。梨園弟子個個都在流淚,奏不成曲,樂工雷海青更是當場扔下琵琶,向著西方號啕痛哭。安祿山立即下令,用殘酷的方法處死雷海青。王維聽說此事,立即寫了一首詩,題為《 聞逆賊凝碧池作樂 》。“逆賊”二字,把心中的悲憤都凝結了。

  萬戶傷心生野煙,

  百官何日再朝天?

  秋槐葉落空宮裡,

  凝碧池頭奏管弦。

  這首詩,因為是出自王維之手,很快就悄悄地傳開了,而且還傳出城牆一直傳到唐肅宗耳朵裡。唐肅宗從這首詩知道長安城對自己的期盼,因此在破城之後,下令從輕發落王維。再加上,王維的弟弟王縉是唐肅宗身邊的有功之將,要求削降自己的官職來減輕哥哥的罪。結果,王維只是貶了一下,後來很快又官復原職。再後來,上升至尚書右丞。

  能夠傳出這麼一首詩,能夠站出來這麼一個弟弟,畢竟不是必然。因此,我們還是要為王維喊一聲:好險!

  李白、杜甫、王維,三位巨匠,三個好險。由此足可說明,一切偉大的文化現象在實際生存狀態上,都是從最狹窄的獨木橋上顫顫巍巍走過來的,都是從最脆弱的攀崖藤上抖抖索索爬過來的。稍有不慎,便粉身碎骨,煙消雲散。

  三個人的危機還說明,如果想把不屬於文化範疇的罪名強加在文化天才身上,實在是易如反掌。而且,他們確實也天天給別人提供著這方面的把柄。他們的名聲又使他們的這些弱點被無限地放大,使他們無法逃遁。

  他們的命運像軟麵團一樣被老老少少的手掌隨意搓捏,他們的傻事像肥皂泡一樣被各種各樣的“事後諸葛亮”不斷吹大。在中國,沒有人會問,這些捏軟麵團和吹肥皂泡的人,自己當初在幹什麼,又從何處獲得了折磨李白、杜甫、王維的資格和權利。

  但是,不管什麼樣的手和嘴,可以在這些人身上做盡一切,卻不能把這些人的文化創造貶低一分一毫。不必很久,“世人皆欲殺”的“世人”就都慢慢地集體轉向了。他們終於宣稱,他們的手,並沒有捏過軟麵團,而是在雕塑大師;他們的嘴,並沒有吹過肥皂泡,而是在親吻偉人。

  能夠這樣也就罷了,不管他們做過什麼,歷史留給他們的唯一身份不是別的,只是李白、杜甫、王維的同時代人。他們的後代將以此為傲,很久很久。

  既然寫到了王維,我實在忍不住,要請讀者朋友們再一起品味一下大家都背得出的他的詩句。他的詩不必分析,因為太平易了,誰都能看懂;又太深邃了,誰都難於找到評論言詞。

  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

  明月松間照,清泉石上流。

  江流天地外,山色有無中。

  日落江湖白,潮來天地青。

  山路元無雨,空翠濕人衣。

  還有這一首——

人閑桂花落,夜靜春山空。

  月出驚山鳥,時鳴春澗中。

  一個“驚”字,把深夜靜山全部啟動了。在我看來,這是作為音樂家的王維用一聲突然的琵琶高弦,在挑逗作為畫家的王維所佈置好的月下山水,最後交付給作為詩人的王維,用最省儉的筆墨勾畫出來。

  王維像陶淵明一樣,使世間一切華麗、嘈雜的文字無地自容。他們像明月一樣安靜,不想驚動誰,卻實實在在地驚動了方圓一大片,這真可謂“月出驚山鳥”了。

  與陶淵明的安靜相比,王維的安靜更有一點貴族氣息,更有一點精緻設計。他的高明,在於貴族得比平民還平民,設計得比自然還自然。

  與李白、杜甫、王維相比,在安史之亂中也有一些藝術家表現了另一番單純,那就是義無反顧、激烈反抗,如磬碎帛裂,讓天地為之一震。我前面提到的樂工雷海青,以及首先領兵反抗叛軍以至全家作出可怕犧牲的大書法家顏真卿,便是其中的傑出代表。他們不僅把政治抗爭放在第一位,而且立即採取最響亮的行動,一下子把朝廷的政治人物、軍事人物比下去了,把民間的江湖大俠、血性漢子比下去了,當然,也把李白、杜甫、王維比下去了。這一點,連李白、杜甫、王維也誠懇承認,否則王維就不會快速寫出那首《 聞逆賊凝碧池作樂 》的詩了。

  對多數詩人而言,任何英雄壯舉都能激動他們,但他們自己卻不是英雄。他們心中有英雄之氣,但要讓英雄之氣變成英雄之行,他們還少了一點條件,多了一點障礙。他們的精彩,在另外一些領域。

  在那些領域,雖然無法直接抗擊安史之亂這樣的具體災難,卻能淬礪中華文明的千古光澤,讓它的子民永遠不願離去,就像我在本文開頭所說的那樣。

  在安史之亂爆發的十七年後,一個未來的詩人誕生,那就是白居易。烽煙已散,濁浪已平,這個沒有經歷過那場災難的孩子,將以自己的目光來寫這場災難,而且寫得比誰都好,那就是《 長恨歌 》。

  那場災難曾經疏而不漏地“俘虜”了幾位前輩大詩人,而白居易卻以詩“俘虜”那場災難,幾經調理,以一種個體化、人性化的情感邏輯,讓它也完整地進入了審美領域。

  與白居易同歲的劉禹錫,同樣成了詠史的高手。他的《 烏衣巷 》、《 石頭城 》、《 西塞山懷古 》、《 蜀先主廟 》,為所有的後世中國文人開拓了感悟歷史的情懷。李白、杜甫、王維真要羡慕他們了,羡慕他們能夠那麼瀟灑地來觀賞歷史,就像他們當年觀賞山水一樣。

  再過三十年,又一個未來的詩人誕生。他不僅不太願意觀賞山水,連歷史也不想觀賞了,而只願意觀賞自己的內心。他,就是晚唐詩人李商隱。

  唐代,就這樣濃縮地概括了詩歌的必然走向。一步也不停滯,一步也不重複,一路繁花,一路雲霓。

  一群男子,一路辛苦,成了一個民族邁向美的天域的里程碑。


huhuiling2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

妤菁&子賢

湯唯&梁朝偉

不一樣的色戒,

huhuiling2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

這週是張愛玲週,

我們為同學準備了張愛玲之旅,

或許報告內容多有瑕疵,

huhuiling2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2) 人氣()

張愛玲報告----紅玫瑰與白玫瑰



huhuiling2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

img1.gif


金鎖記

huhuiling2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


倉央嘉措(1683年-1706)—
六世達賴,愛美人不愛佛祖的才人,寫了眾多優美的愛情詩歌。


huhuiling2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

街頭日記古薇爾專訪QA作者:彭昱融  出處:Web Only 2008/12

感動全美、翻拍成電影的真實校園故事「街頭日記」,真實女主角古薇爾專訪,為你述說真摯師生情。

:老師這份工作對你的意義是什麼?最重要的信念和價值是什麼?你怎麼保持對教學的熱情?

A:多數來自貧窮家庭的學生能夠擁有的人生選擇並不多,教育是不公平社會下唯一的出路。

現在是美國歷史上第一次,人們可以看著新選出來的總統驕傲的說,這裡有一個人,不受膚色、社會背景影響而選上總統。過去總統的位置總是有錢的白人選上。

huhuiling2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